回到省城,马鸣似乎又找回了高官的感觉。他不容分说将大杨安排在岚楼。岚楼是省城最高级的宾馆,当年开国领袖来时就住在岚楼。
大杨坚持要走,可马鸣说,大杨,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亏欠你的太多,你如果还认我这个老同学老乡亲你就安心地住下来。你和侯子都是我的贵人,我能有今天固然是我个人奋斗的结果,但是和你们两位贵人相助是分不开的。现在侯子已经走了,你留下来,我们说说知心话,我自认为是个从不求人的硬汉子,就算我求你了。
大杨住的是“总统套间”。宽大的房间里排列着镶金边的沙发和仿红木的家具,红色的毛毯严严实实地铺排着,散发着淡淡的腐蚀味,因此本应宽敞舒适的豪华客房就显得拥塞而不真实。餐厅就真的豪华了。面积同套间一样大小,正中间就只放了一张餐桌,两边是供客人休息聊天的沙发,远远地看过去,对面沙发上的人从手势上看是在热烈地谈论着,可是因为餐厅太大,听不到对方的声音。马鸣让服务生拿来菜单,服务生小声而又坚定地提醒着接过菜单的大杨:先生,本厅最低消费是6988元,希望先生您就发发。
显然这谐音的恭维话让马鸣十分不满,厉声冲着服务生吼道:“你他妈的什么发发?发财是发,发案子也是发,你到底要发的哪门子?”
三杯酒下肚,马鸣就又张扬起来,他挥着粗短的左手,右手高高地举起酒杯:来来来,干了这杯,什么也不说,在我喝过的洋酒里面,这个酒是最好喝的。知道民间怎么说吗?乡镇干部是喝白酒打白条,县级干部是喝红酒吻红唇,厅级干部是喝洋酒泡洋妞。他妈的我是打过白条喝过红酒,现在还在喝洋酒,这辈子就是洋妞没泡过!
大杨离开合阳的那年也合当有事。那年老书记要全退下来了,马鸣作为县长,得到过老书记的扶持和提携。书记全退后,按惯例应该是马鸣接替老书记的位置。可是市委考核组来的时候就提示过马鸣,这次副书记郑师爷也是接替老书记的候选人之一。老书记认为马鸣是位不错的行政长官,但要接替书记的位置,把握全盘还显得毛糙了一点,要知道书记可不只是敢打敢冲那么简单,书记就是泥瓦匠,不仅要摊得平还要糊得光,更重要的是气度要大才能镇得住。而郑副书记呢,是县委老常委,也是老书记的智囊,资格老人头熟情况明,更重要的是郑副书记外柔内刚绵里藏针,是行止有度稳如泰山的角色。当然郑师爷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学历只是高中,后来通过进修获得了“相当大专”,他公文功底实际上可达到“相当大学”的水平,但他那点底子大家还是知道的。二是年龄偏大了,接替书记的位置勉强能支撑一届,市委的意思是县委主要领导要保持相对稳定,便于地方经济发展的持续性。尽管这样,考核组还是代表市委明确要求马鸣做好两种准备。上,要为党为人民负责!不上,更要做好本职工作等待组织的挑选。
马鸣知道这是他仕途上一缕不可多得的阳光,譬如遭遇连阴雨的农妇,偶见一缕阳光,就得赶紧抖落自家的被服见一见太阳,否则别人家晚上有松软温暖被子可以享受,而你因为没有抓住机遇就只能躲在冷被窝里受冻了。郑师爷犹如晚点的班车,已经晚点了,大概这班车也很难赶上了。但马鸣不能掉以轻心,他要用自己的智谋为自己获取最大最好的光束。马鸣叫来财政局长,要财政局长预备一笔款子,他要安排老书记到新马泰考察,人不要去得太多,因为这一次是老书记因公出境的最后一站,多花点是值得的,费用上要保证,所以财政局长亲自陪同,另一个陪同的人,就是本次享受优待的郑师爷。马鸣要求三人要确保“双飞”,老书记一生乘飞机的次数不多,让他老人家感受到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快乐,也不枉老书记对马鸣的多年提携。
安排好三人行,马鸣立刻驱车来到省档案局。
侯子见马鸣突然到来,又惊又喜:“马鸣,怎么是你?大杨还好吗?”
马鸣说:“怎么不能是我?我也是你的老同学和老乡亲嘛!”
“哦!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大杨他现在在哪?”
马鸣告诉侯子大杨下海了,目前他也不知具体在哪发财。然后敛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要向省档案局汇报合阳的档案工作。既然是汇报,那当然是正经大事了,侯子问,要局领导参加吗?马鸣就谦虚道,我一个小县官,哪能惊动局长大驾?向你们处里汇报就行!侯子忙说,我只是副处长,我请我们处长一道来听吧。难得县长大人亲自过问档案工作,这不仅是你们合阳档案工作的福音,也是我们从事档案工作的大好事。
马鸣打断侯子的话,问,你们处长还是罗大姐吗?
侯子笑了:你千万别喊她罗大姐,她会骂你的!她从来不借罗书记的光,她也姓马,你叫她马处好了。
马处长是省委一把手的夫人。大学本科生,专业却是偏门档案专业。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让女儿学档案专业是他们为女儿选择的人生道路,女孩嘛,学医要同病人打交道也是同痛苦打交道,学工和从政显然不是女孩的选择。马处毕业时被分配在铜矿,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铜矿工人小罗。如果说她借了罗书记的光,还不如说,在罗书记的仕途上,有她这样一位贤良的妻子,作用非同一般,在小罗转干的时候就有一位领导提出,小罗的爱人是大学本科生呢,那口气似乎小罗转干是天经地义的事。马鸣得知,对待罗大姐,书记是言听计从的。但他不知“罗大姐”只是圈内人称呼的,他的这一疏忽差一点酿成大错。
马处长仍然十分清秀,一袭深色职业套装配有白色衬领,显得既精神又干练。在宽大的会议室,虽然只有三五人,她也只是听得多问得少。而马鸣说到动情处,似乎是含着眼泪的。马鸣告诉省档案局的同志们,合阳过去不重视档案工作,给全县的工作带来重大的影响甚至灾难。合阳的丁公圩是三国时吴将丁奉围湖开垦而成,可说是历史悠久。而沿河下游是江苏省的相公圩,是清朝年间一位吏部官员为造福家乡而捐资围垦的。丁公圩下游和相公圩的上游有段水道是丁公圩乡民的黄金水道,管辖权一直以来是合阳的。突然有一天长江水利委员会专家来到合阳,说是根据江苏提供的乾隆年间的地契,合阳目前管辖的水道应划归江苏。合阳人接过地契一看,是当年一户大地主嫁女儿的时候,将这一个地契作为嫁礼陪嫁了,谁会想到地契会出现在江苏省的档案馆内,又谁会想到会利用历史档案来为现代人谋利益?这一张地契给合阳造成了很大麻烦,相公圩的人为了自保,用大块石抛出河道保护相公圩堤,却造成了丁公圩水流不畅,官司打到长江水利委员会甚至国务院,但是一直没能解决,因而丁公圩水患连年。去年洪水来临的时候,相公圩的农民用船从我们合阳运石块抛石护提,合阳的乡亲坚决不让,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护的是自己的河堤,眼见得抛石堵水,合阳乡亲架起了土枪,没等开枪,河对岸枪声先响了起来,这边的人用土枪原先只是做做样子,见对岸不是善茬就动起真来。一着急连忙填充散弹子,谁知忙中出错,枪口还没对准对方却走火伤了自己的小孩。一家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只落得家破人亡,谁见了谁痛心。我们都知道保家卫国,而农民的切身利益告诉他们是守土有责啊!各位领导如果能在现场,就能体会到失去家园的伤痛。县政府也是痛下决心,我们一不等二不靠,自筹资金打算在两年内建成省内一流的档案馆!
马鸣的一番话不知是现编的故事还是确有其事,侯子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传奇的色彩,可马鸣几次示意她不要打断他的话。马处长是位真诚的人,她当真被马鸣的话打动了。她说,这真是保护好历史档案的现实例子,很生动。马处长尤其对马鸣自筹一千万元资金建造县档案馆的事表示极大的兴趣,她说等建成后带处里的同志去合阳看看。
马鸣抓住机遇,坚持要请马处长和同志们吃个便饭,马处长竟然也同意了。席间马鸣甚至同马处长攀起了本家,马处长也认了这个爽朗开明和敢作敢为的小老弟。
送走了马处长和处里人后,侯子问道:马鸣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哈哈!老同学,你还是那样单纯,说一句得罪你的话,你就只能在档案局里待着。待会儿再跟你说,我接个电话。”
接完电话,马鸣的脸色特别难看,他急急地对侯子说,对不起,我马上要赶回合阳,我们的老书记在去南京乘飞机的路上出事了,小车和大货车相撞,三个人没有一个生还!
走出几步,马鸣又折回来对侯子说,这次来还想通过马处长见见罗书记的,也想拜望国栋学兄。请你回家转告学兄,下次专程来拜访他,还望他多提携我这个学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