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或密集的鞭炮让人们感受到新春佳节的年味,可转眼间,春节就将成为过去。地上留下了许许多多鞭炮的碎屑,见证着节日浓厚的气氛。
今天是大年初八,青山市政府号召机关干部在新春上班的第一天,扛上扫帚,拿上铁锹,浩浩荡荡地奔赴各个角落,让节后的城市有一个崭新面貌。
打扫完大街小巷,接下来在单位放鞭炮,然后中午各单位聚餐,年年如此。四套班子领导夹道欢迎全体机关干部,然后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关广林发现,新上任的副主任黄超到现在还没有露面,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没有任何办法联系上他,简直急死人了。关广林已做了七年办公室主任,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要知道,今天所有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是市长田仲杰看望部下的时刻。黄超呀黄超,今天怎么了?
众所周知,关广林是个聪明人,既圆滑又乖巧,深得上层领导信任、中层领导重视和普通人员的喜爱,为人做事滴水不漏,无论春夏秋冬,一张脸上永远挂着笑容。这阵子,关广林发现,除了他不断拨打黄超的手机外,还有两个人也在念叨他,一个是组织部沈部长,另一个是市长田仲杰。从沈部长三次抬手腕看表的动作上分析,从田市长谈笑风生间的两次小皱眉头,关广林察觉到这个黄副主任出问题了,甚至有祸了。
关广林一面与机关干部插科打诨,一面悄悄观察田市长的脸色和动静。他看见田市长拿着一把扫帚在听一群人讲什么,于是赶紧凑过去插话:早在四千年前的夏代,有个叫少康的人,一次看见一只受伤的野鸡拖着身子向前爬行,爬过之处的灰尘少了许多。他想,这一定是鸡毛的作用,于是抓来几只野鸡拔下毛来制成了第一把扫帚。这也是鸡毛掸子的由来。由于鸡毛太软,又不耐磨损,少康即换上竹条、草什么的,把掸子改制成了耐用的扫帚。
关广林说:我甘愿沦为革命的扫帚,可是谁来做革命的灰尘呢?
那还用说?非关主任莫属。
关广林终于听到了暴风骤雨般的声音:怎么会事呀?新来的那个黄副主任,怎么新年第一天就没来呀?关主任,怎么回事啊?
其实,田市长的声音并不大,只有周围的人才听得见,关广林和人大戴主任肯定是听见了。戴主任资格比较老,也是田市长的老同事老朋友,所以他拍拍田市长的背:好啦好啦,新年新气象,开心点。关主任,你还愣着干什么?
人常说,吃什么饭操什么心,关广林替黄副主任捏了一把汗。直到快中午时,院子外面已经飘来炖肉和炒菜的香味,黄超才走进市机关大院。神色安详,镇定自若,只是左臂上戴着一块黑纱,明显给人一个信息,他刚刚从殡仪馆回来。
这时黄超也在想,是先到组织部报到呢,还是先到办公室看看?正想着,关广林一个箭步冲上来,眉头紧锁道:啊呀,好我的黄副主任,我等你等得腰都弯了,你怎么才来啊?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啊,实在对不起!我有点私事给耽误了,真对不起!您是……?
哦,我是咱们办公室主任关广林。黄副主任呀,都说你长得一表人才,果然名不虚传。听说你笔头子很厉害,做过副厂长,而且思路敏捷……
黄超第一感觉是关广林说话太虚,属于喜欢忽悠的那一类人。
关广林先带着黄超去组织部报到,又带他看了看新办公室,这时机关各部门开始出去聚餐。关广林热情地招呼机关干部们,来看看新上任的黄副主任。
黄超与前来的干部一一握手寒暄,并对每个人说:你好!
关广林惊奇地发现,这黄副主任说“你好”时,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终于散了,关广林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黄副主任,我现在陪你去见见田市长?他在等你呀,已经等了一个上午。
黄超朝大门口跑去,边跑边说:关主任,中午我还有事,下午我自己去见吧。
整整一个上午,弄得黄超心烦意乱,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地方静一静。
凌晨四点五十被电话吵醒之后,黄超到现在还没有合过眼,身体疲倦是一方面,主要是心里烦躁。他没想到大年初八是在殡仪馆度过的,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晦气。至于赶不上与所谓的四套班子见面,赶不上与田市长见面,黄超根本没放心里去。在黄超眼中,市长不过是开会时说话比别人多一点,平日里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手画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
刚才黄超与关广林说话时,眼睛随便往上看了看,市政府大院真是个碉堡啊,一楼二楼三楼闷乎乎的,黄超受不了那种压抑,所以他来到人群汹涌的大街上,一种恍惚的感觉如期而至。
天空中布满阴云,像是灌了铅一样,弄得黄超心情郁闷,他不知自己该去何方。
黄超想起了殡仪馆内漫天的纸花。
今天早晨送别的是华老太太,老太太曾经是他父亲黄志伟的战友。冰冷的哀乐声中,华老太太被缓缓推出来,披金戴银的,整个人都变了样。因为是喜丧,家属也没有多么悲痛,大家在相互的劝慰中等待着骨灰出炉。黄超在等待中想到了他父亲,如果他父亲还活着,应该有信息传达的;如果真是死了,也应该有一个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呀。
黄超就这样期待着,过完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开始时,总是期待父亲在某一个黄昏或夕阳西下时一脚踏进家门,就像他失踪前一样,拎着一只黑色人造革包,一声不吭地坐下来吃晚饭。少年时,期待父亲的来信,随便在哪个地方,只要能收到父亲寄来的信,就相信父亲还活着,但是一封也没有收到。到了青年,黄超表面上无所谓似的,但心里仍旧期待着。如果有一天,母亲脸颊突然呈现粉红色,那就证明父亲有消息了。现在黄超已经四十多了,他特别想给父亲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但他想象不到,如果父亲也像华老太太一样,被从里面缓缓推出来,哀乐声起,他和母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黄超经常玩儿微博,中医讲“思多气竭”,所以他决定不再想父亲的事情。
黄超仰起脸来看那大烟囱,昨天还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今天却怎么阴成这个样子?有一股青烟从烟囱里飘出来,淡如发丝,轻如蚕翼,意味着华老太太的肉身升天了。
黄超,黄超,黄志伟的儿子!突然间,旁边有人在大声喊叫。
一个老汉拄着拐杖急急地颠过来,黄超愣在原地没动,呆呆地看着这个颠过来的老人。他不相信有人会认识他的父亲黄志伟,更不相信有人会喊出他的名字。
拐杖一点一点地靠近了,直到他看见老汉一身褪色的军装,黄超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才被点亮了。
黄超真是不习惯父辈的思维方式,半天也没弄明白这老爷子是什么人。老爷子只管自己嘀咕:黄志伟,你小子不冤啊,儿子都这么大了!
大伯,我父亲真的死了吗?黄超小心翼翼地问道。
呵呵,有的人虽然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早已经死了。
老伯,你说,我父亲死在哪里了?
我说黄志伟死了吗?他会死在哪里呢?解放后,部队没有派人过鸭绿江那边去问问?
老人越说越玄乎。
黄超即将跨出殡仪馆的大门时,回头看到了四个大字:清凉世界。
清凉世界,父亲你在这里吗?
清凉世界后面紧接着是一个烦躁的下午,黄超被关广林紧紧抱住,上午的虚幻和清凉随即云消雾散,此时的黄超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角色:黄副主任,青山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副主任!
就像他不习惯关广林的肢体语言一样,黄超也不习惯田仲杰的目光。田市长的目光犀利冷漠,几乎不近情理,远得像是天边的一颗恒星。关健是,这个人的形象非常像黄超记忆中的父亲。
刚刚踏进田市长办公室时,黄超心里猛地一跳,他没想到,这个阴乎乎灰蒙蒙的大院子里,居然还有这么一间春光四溢的办公室。首先是盆栽腊梅,颜色金黄,飘逸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然后是吊兰,冬日里,鲜艳得叫人暗暗吃惊;还有一些零碎的花草,文竹、满天星什么的,欢天喜地,涨满整个办公室;尤其喜气的是,一碗萝卜花盛情地开在桌旁,仿佛一位朴素的乡下姑娘坐在那里,眉眼口角里流露出一种掩不住的安静。
这样一个绿色的世界中,站立着这样一位严肃的市长,真是有点不和谐。
黄超,你很另类嘛,整整一上午不见你人,跑到哪里去了?
田市长眼睛紧逼着黄超,黄超心想,这人说话口气太有点冲了,大概是一把手的缘故吧?面对如此强势的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沉默,第二反应是不要紧张。将自己的一双眼睛也盯住市长,至于眼睛里装的什么内容,你自己去猜想吧。
新春第一天上午,那么隆重的仪式你居然不来,而且还是你到市政府上班报到的第一天,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呢?在机关工作就得遵守机关的规矩,否则一切免谈!
黄超依然一言不发。
气氛有些紧张,关广林过来打圆场。
哎呀,田市长,您不知道,小黄一大早去殡仪馆送别革命老同志去了。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饭,没有休息,昨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田市长的眼睛离开黄超的脸盘,刚才的一番话分量也不轻呀。
黄超没有打招呼,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打招呼。如果他说,田市长,我错了,下次一定改正。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关广林忙得够呛,又是给黄超倒茶,又是给田市长续水。忙乱中,他还不忘给那些花草浇浇水。
田市长重重叹一口气,觉得眼前这个副主任不太明白事理,换句话说,这种人不是自己想要培养的那类人。自己一个堂堂市长,犯得上跟他一般见识吗?田市长自嘲地笑了笑,弯下身体嗅了嗅花草,然后朝关广林说道:办公室都来开会!
新年伊始,市政府第一次常务工作会议就这么召开了。黄超惊讶地发现,原来田市长办公室是一个套间,打开另一扇门,就是一个偌大的会议室,装潢讲究,应有尽有。
仅十几分钟的时间,市政府的高层和部分中层领导就陆续来到会议室,关广林凑在黄超耳边逐一介绍。奇怪的是,黄超是一个新人,这些高层和中层没有一个人朝他多看一眼。
黄超心里有点别扭,他想会不会是因为田市长在的缘故?一直听说机关里边规矩很多,那么多人装作看不见他,是不是也算一种规矩呢?正胡思乱想间,关广林塞给他一个红色笔记本,上面写着工作手册。他想,大概是用来做会议记录的吧,刚接住翻开第一页,田市长就宣布开会了。
黄超开始做会议记录。三月份的主要工作安排:
1、深入学习贯彻十七大精神;
2、抓好当前各项工作;
3、扎实安排好困难群众的生产生活;
4、认真做好干部年度考核工作;
5、高度重视并抓好社会稳定和安全生产工作。
这些干巴巴的事项真要落实到行动上,需要很多机关人员去为之努力。会议即将结束时,田市长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新来的黄超,办公室副主任,站起来和大家认识一下。
黄超赶紧站起来,糊里糊涂地朝大家点一点头:大家好,我是黄超,请多关照。
田市长嘴角冷冷一笑,所有在场者也跟着微微一笑。关广林带头鼓掌,欢迎黄超到市政府工作!冷落的掌声之后,田市长说:我们规划建设一个开发区,这是一个大工程,三年时间完工,投资很大,规划局、项目办、发改委、财政局统统上马,具体项目由我直接负责,副手两名,关广林和黄超。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修路,修路的重任就落在他们两位身上啦。
黄超听得一头雾水,刚才还在记录三月份的五项主要工作,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大工程?
人们开始私语,说话的内容都跟黄超有关,大致有如下几点:这小子一定有后台,起码是省级以上的后台;这么大一个开发区的工程让他做副手,田市长一定是在培养接班人;这人脸微黑,天庭饱满,眼睛明亮,有几许傲气,只是不知道工作思路、方式和干劲如何?
关广林立刻站起来表态:田市长放心,我和黄副主任向您保证,一定在你的率领下完成修路任务。
黄超突然想到一段很合时宜的话:“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