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上,城区中队菜园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刚吐绿,树下的韭菜才冒出一点绿颜色,王晓涛就结束了新兵集训,分到了这个中队。新鲜劲儿还没过,他嘴里的那条疯狗,中队长卫军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卫军把所有士兵集合到了体能训练场,冲着队伍训话:“大道理我不讲,就告诉你们一个理儿,咱消防天天都得出火警,天天都要上火场,火场就是战场,有句话叫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为了以后不流血,咱们就得多出汗。从今天开始,咱们先练体能打基础,每天都是‘六个一’,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兵们挺直了胸脯抻长了脖子回答,虽然人不多,但这吼声还是有点惊天动地排山倒海。站在队伍里的周兵和徐兵也是热血沸腾,他们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不用说,周兵和徐兵就是跟王晓涛一起分到城区中队的另外两名新兵。
真正拉开了架势训练的时候,这三个新兵才知道“六个一”是什么——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100个单杠引体向上、100个双杠杠端臂屈伸、100个蛙跳、1个5000米长跑——这“六个一”除了5000米长跑还能将就着撑下来,其它对新兵来说比登天还难!
这天晚上熄灯后,三个新兵躺在自己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睡。周兵不敢闭眼睛,一合眼脑子里闪现的就是母亲的身影。徐兵有些沮丧,他后悔浑浑噩噩白上了几年高中,更后悔答应了父母来当这个兵。王晓涛的反应最为强烈,他把头蒙在被子里稀里哗啦地哭了一场,这才下队第一天,这种日子猴年马月才能熬到头哇?
第二天一早,三个新兵跟着中队出早操,在队伍里他们觉得浑身上下酸疼难忍,跟散了架一样。年龄最小的王晓涛几次想装着崴了脚打报告离开队伍,但他还是忍着泪水坚持了下来。当然,后来王晓涛确实装过病,一次是崴脚一次是肚子疼,不过,都被卫军一眼识破了。能不装病吗?谁能想到,在组织做俯卧撑的时候,卫军会让他们扒光了衣服只穿个军用大裤衩,在面前的地上摆一张纸,是的,出的汗不把纸打湿了就不能洗刷睡觉。这也不是卫军的绝招,很多当过兵的人恐怕都体验过,但中队上还真有一个人没经历过这样的事,那就是指导员刘平。
刘平是地方高校毕业后直接进部队当干部的,他对这种训练方法很排斥,他想这哪儿是训练啊,简直是没有一点人性。刘平就很委婉地对卫军说:“新兵刚下队,训练得讲究方法。”
“没问题。”卫军答得很干脆。
“要循序渐进、因人而异。”
“这个你不用啰嗦,我有我的经验,那就是打铁得趁热,跟种庄稼一样,过了这一季再下种子就晚了。”
“他们新兵会吃不消的,尤其是那个王晓涛。”
“一个兵都不能落队,这个我说了算。”卫军的这句话让刘平哑口无言。有句话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军随口撂下的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砸在了刘平的心里,而且一砸就是一个坑。
新闻系毕业的刘平很善于抓点,他在卫军的话里抓住了两个点:你卫军训练是有经验,可你也别瞧不起我,我看的书比你带的兵都多;你卫军也想说了算,千万别倚老卖老,我这个党支部书记也不是吃素的!这也不怪刘平心眼小,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像刘平这样没当过战士的大学生干部,刚进部队的那几年或者说年轻的时候,难免会跟自己的搭档闹点不愉快,更何况他的搭档卫军又是一个不怎么讲究的人。
刘平一站到训练场上,三个新兵就美得辨不清东西南北了。尤其是王晓涛,他简直把这个指导员当成了救命的活菩萨,老兵们虽然看不下去,但他们只能用消极应付来发泄心里的不满。卫军在旁边看了半天也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对刘平说:“指导员,你再这么训下去,整个中队都得散摊子!”
“危言耸听!我训练的强度虽然不大,但效果不一定不好。”
“别说那些没用的,现在必须给他们加码!”
“要讲究个科学组训吧。”
“别整些文字游戏,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人都不讲科学?”
刘平虽然憋了一肚子的气,但他还是被卫军的话镇住了,卫军可是整个支队公认的业务尖子,别的不说,光在省里就拿过好几个比武竞赛的第一。在训练方面刘平确实底气不足,没办法,刘平不得不让步。让步的结果是军政主官各负其责,这样一来刘平跟兵们接触的机会就少得可怜了,消防部队基层执勤中队业务训练跟政治教育的比例是8∶2,这个比例让刘平感觉自己在中队上的地位还不如个班长,连找新兵谈心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被卫军占去练体能了。
很显然,从王晓涛这批新兵一到中队,两个中队主官刘平和卫军的矛盾就已经公开化了,虽然这些矛盾都只是工作上的分歧,但明眼人一瞅就明白,两个主官尿不到一个壶里。
徐兵和周兵是老乡,而且是高中同学,按理说,他们之间应该是亲密无间,但自打两个人一对眼,彼此之间就很不服气。
问题出在徐兵身上,或者说出在他们的两个中队主官身上。
第一个周末的队务会上,中队长卫军就大张旗鼓地把周兵给表扬了一通,没当过兵的人会觉得这顿表扬有些莫名其妙。
卫军说:“本周,三个新兵给咱们中队增添了新鲜血液,他们表现都还不错,最突出的是周兵,周兵同志工作积极主动,每天饭后都抢着去替别人上岗,让别人吃饭……”后面那些话徐兵没听进去,因为他心里很不舒服,替别人上会儿岗就能受表扬?这算哪门子积极主动?想归想,徐兵也不甘心落在周兵的后面,这样一来,徐兵就发现自己每天都是前胸贴着后脊梁,本来体能消耗就大,为了争着抢着去上岗,把别的兵替下来吃饭,没有一次能吃个十成饱。很多年后,徐兵见了馒头还打怵,能不打怵吗?两个拳头大小的馒头,不用一分半钟就能消灭得一干二净,最怕的是打嗝,打的决不是那种饱嗝,而是被噎着了,被噎得挤鼻子弄眼的那种嗝。菜基本上是不敢吃的,即便吃上一口也是象征性地动一下筷子,不这样又能如何?不抢出这几秒钟,那就会落在周兵的后面。
一天两天还能凑合,时间一长徐兵就吃不消了,徐兵在心里埋怨周兵,骂他二百五,为了自己受个表扬,让别人也跟着活受罪。其实,真正让徐兵觉得周兵脑子有病的,是周兵喜欢藏东西,藏什么呢?藏笤帚、扫帚、拖把、抹布,每天一大早,周兵就把自己头天晚上事先藏好的家伙什儿拿出来,害得别人想干活也没工具,这还用说吗?周兵想不受表扬都难。
如果光这样也不要紧,关键是卫军表扬周兵的时候总喜欢拿徐兵作对比:“你瞅瞅,啊,同样是新兵,差距咋就这么大?徐兵,你说是不是?啊——”
卫军每次把两个人对比完,都会在最后加一个“啊”字,而且会带上一个长长的尾音,这让徐兵的心凉了大半截。
现在,卫军正在训练场上训话:“徐兵,啊,你瞪大眼睛瞧瞧,你看看人家周兵,动作多麻利,哪儿像你?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吧唧的……”中队长的话让徐兵走神了,这一走神不要紧,脚下的步子就乱了,队列也跟着稀里哗啦成了散沙,只留下卫军一声高过一声的口令声。
周兵在徐兵的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特长生。什么叫特长生?虽说徐兵学习也不咋的,但他明白一个道理,学习成绩好的没人去练什么体育。可就这么个练体育的家伙居然成了中队长眼里的红人。
哪儿有新兵不嫉妒的?更何况像徐兵和周兵这样知根知底的老同学,但徐兵也不得不承认,练过体育的周兵身体协调性就是好,训练场上就是比别人棒,别说是新兵,就是老兵在有些方面也得甘拜下风。
如果光是这些原因,徐兵充其量会把周兵当作一个竞争对手,一个假设敌,但这之后还没半个月,徐兵就把周兵当成了仇人,而且是那种想起来就会咬牙切齿的仇人。
这档子事儿还是跟中队长卫军有关。
徐兵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话,叫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你周兵能靠训练工作讨得中队长的欢心,我徐兵也照样能想出法子让别人高看一眼。你别说,没多久,徐兵就逮着了一次表现的机会。
中队开展作风纪律整顿,指导员刘平搞完动员教育,就让大家写心得体会,徐兵一听,心里美得乐开了花,虽说自己学习成绩不咋样,但写点小文章什么的还不在话下,退一万步讲,即便写得不好,也比周兵要强百倍。徐兵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半纸,龙飞凤舞地在文章的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徐兵很快就受到了表扬,指导员刘平专门开了个会,把徐兵的心得体会当作范文读了一遍,还特别点评徐兵写得好,引经据典,能用火烧邱少云当作例证来论述纪律的重要性。会议临结束的时候,指导员刘平对着全体士兵说:“我大学读的是新闻专业,我喜欢徐兵这样有思想的兵,我相信只要一有机会,徐兵肯定会跟我一样,也成为我们消防的警官……”刘平后面的话,徐兵没听真切,他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跟指导员一样成了干部。
那些日子,徐兵睡觉都会被自己笑醒,走起路来步子都比先前有了弹性,可是好景没多长,徐兵又挨训了。
卫军在一次军人大会上,没点名批评了徐兵:“最近,我看个别新兵有点意思,不就是受了次表扬吗?他娘的,都恨不得长上翅膀飞起来,是吧?记住喽,当兵也好,做人也好,要学会谦虚谨慎,要经得起表扬,啊——”中队长的话让徐兵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起来,徐兵在心里寻思,卫军对我这种态度,这以后在部队的路该咋走?
徐兵开始厌烦部队,他决定做件事,给这个让自己抬不起头的中队长点儿颜色看看。
那些日子,徐兵一下子变了,见了谁都是扬起一张笑脸,连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跟别人打个招呼也是细声细语,生怕吓着别人似的。卫军对徐兵的表现十分满意,他甚至把这个当成了成功的案例,用来教育手下的班长:“你们看,这兵啊就他娘的得敲打,没有带不好的兵,只有不会带兵的领导。”这话说了没几天,卫军的脸就被徐兵结结实实地掴了一巴掌。
徐兵当然不是真打了卫军一巴掌,但徐兵办的这事儿,在卫军眼里看来,比扇了自己十巴掌还没面子。
徐兵不声不响的架势让周兵有些纳闷,作为老同学,周兵清楚,徐兵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虽然徐兵打骨子里就有那么分清高,不屑跟别人交往,但能闷着头憋上半个小时不说话,那就很反常了。可是现在,徐兵已经好些日子没跟别人搭腔了,他究竟想干什么?周兵带着自己的疑惑,偷偷观察徐兵的一举一动。
周六的上午,趁着班长请假外出的空当,徐兵一个人钻进了被装库,翻开了自己的行李包。整个中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徐兵这个原本就很平常的举动,只有周兵躲在一边盯梢,也多亏周兵用了份心,否则,徐兵自导自演的这场闹剧还真可能成为一起被上级通报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