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骏马》2006年第05期
栏目:小说视野
孩子们的眼中,我已老了。可我不信。我真的老了么?我才71岁,比起我90多岁的爷爷奶奶,我还年轻着呢。我还能啃骨头,还能嗑榛子。我的牙齿一颗也没脱落。可这还比不上额特沃呢。她嗑起榛子来,比我厉害,连续嗑上一碗,也不皱皱眉头。别看她脸上淌着河流,站着山坡,心可年轻着呢。体格比我还要结实。她也才70整岁。我们在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岁月,彼此的血液都快融到一块了;彼此的长相都相像了。有时候从她的身上能看到我的影子,从我的身上又能看到她的样子。我们一同走路,一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没觉得累。她常爱说的话是,人上了年纪,能吃能睡能走是福,有个伴儿陪着走路,更是福分。起初,我还没介意他的话,现在,我才越来越感到,真是那么回事了。
额特沃起得很早。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叼上长长的烟袋,走进牛圈。其实不是什么牛圈了,不过是一根木头桩子上拴着的乳牛。但是,我还是习惯说成牛圈的。因为我已说了一辈子了。拆了牛圈也还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额特沃先把牛犊撒开,让它在乳牛的奶上仰着头拱上一阵,然后拉开拴上,就拿着小板凳坐了下来。她先把“微得罗”轻快地夹在两腿中间,“腿儿”了一声,响起来了。不一会儿,一小“微得罗”奶就挤满了。这是我们每天的早餐。额特沃用它做成“苏替切”,也就是奶子粥,不用吃别的什么,一上午都不能饿了。以前,牛奶吃不完的时候,额特沃就把它放在一个坛子里。奶皮子是非常好吃的东西,我们吃了一辈子,都没有吃够。可是,这些日子做不成了。我也看不到额特沃那斜坐在锅台上,左手举着烟袋,歪向左边,右手拿着勺子,把烧到七八成热的牛奶,盛起来,再高高地扬起,让那白白的牛奶像瀑布一样流下去的悠闲姿势。她就那么有耐心的,扬啊扬的,扬到百十来下,才把勺子放下来,盖上柳编的盖帘,忙别的事情去了。每当看到她扬牛奶的样子,就觉得这日子,像霍日里河水一样,不慌不忙地流得滋润。
过了一两天之后,牛奶上面凝结了一层硬皮,很厚,大概有半指来厚,这就是“五入木”了。但这还没有完呢。要把五入木从锅里拿出来,额特沃用一个小刀沿着锅边,把奶皮剥离开,再用一根柳条枝从中间挑起来,一张奶皮,就合成半圆形的成品了,吃起来,是又香又酸。若想放得时间长些,就可以把它风干。不过,它可是高脂肪的奶制品呢,姑娘们是不敢多吃的。可我们不怕,吃了一辈子,还是这样不胖不瘦。
虽然这些日子,“五入木”吃不上了,而“苏得日个”还是有的吃。因为做起来简单,把牛奶放上一夜,上边就聚一层奶油。把它撇上来,蘸馒头、土豆,拌饭什么的,是再好不过的享受了。比什么肉啊鱼的,都好。那种奶的清香,透着心背。你闻闻额特沃的衣服,都能闻得出来。只是现在,不太方便了。自从房子扒了之后,盛牛奶的盆只能放在露天地里,即使盖上东西,有时也进入灰土什么的。没有办法。
其实,“额特沃”并不是她的名字,是老太太的意思。年轻的时候,我是喊她“呼密涅”的,就是“我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喊她“额特沃”了。
院子已经不像样了。拆下来的木头土坯什么的,堆得乱七八糟。还有碗架子、破油桶支起的锅,一个装水的白塑料桶,看得我心里也乱糟糟的。
额敏来了。他开着拖拉机,车上还下来一个女人。我走过去看,原来是那个姑娘。她二十天前来过这里,说是呼和浩特的,搞民族文化考察。那时,我的房子还在,我的院落还在,这个村子还在。她还在我家里住了几晚上呢。
姑娘走过来给我和额特沃请安,然后就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的,眼睛里一层复杂的东西。她一定没有想到,仅半个月的时间,她目光里那些美丽的村庄全消失了。我看得出,她和我们,有一样的心情。
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声,说:“全没了,白瞎了!
可不是耶。额特沃也说,然后又叹:“贺日安么达呗——”尾音拉得长长的。
这是她一个月以来常叹的话,就是“怎么过耶”的意思。
额敏是我的侄子,也是村里最后搬走的一个。他是从很远的新村过来割黄豆的。大田都在老村附近。他和别人一样,每天开着拖拉机往返百十里山路,来这里收割。我问他还得多长时间,他说最起码得十天,油钱都花光了。额敏这孩子,不爱说话,问他,才肯吱声。因为在家里排行最小,大家都叫他“老疙瘩”。看着那孩子专心地做事,有时我就想不明白,他高高的个子,身强力壮,有摸有样的,曾和几个青年被旗里选拔为曲棍球运动员,到上海、兰州都训练过。可现在,他就这么默默地做起庄稼活儿来了,一点儿看不出他不喜欢或抱怨什么的样子。年轻的他,真的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么?
那姑娘还站在院里东看西望的。我们不能让客人老站在外边,让太阳照着。城里的姑娘是怕风怕晒的,脸皮薄得很,我们把她让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