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已经不是什么屋子了。是在原房子的炕上,支起了个马架子,能睡两个人的地方,坐着能直起腰来。半个多月以前,上边来了很多人,很多的车,把房梁用大吊车钩了起来。房梁被钩起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被钩起来了,一阵阵疼。接着扒下了苫房草,就像揪掉了我的头发。推倒了墙坯,我的肌肉也跟着一块块堆下来了。等到那些粗实的椽子檩子落架的时候,我的骨缝骨节也像脱了节似的,散架了。我似乎都听到了它们咔咔响的声音。我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我怎么会不难过呢?这座老房子,有一百零八年的历史了。听我父亲说,木料都是从大兴安岭顺江排木放下来的,全是红松。仅那柁梁就有一尺来粗。“沙日个乐”(椽子),都是标杆溜直的,连个疤都没有。房顶人字坡的柳笆,一百多年了,还那么完好,没有一点朽烂的痕迹。因为年代久远,岁月熏炙,都变成了黑褐色,像是刷了一层油漆。我喜欢晚上躺在炕上的时候,望着一条条辫子一样的柳笆,寻找阵年旧事,在往事重重地朦胧中,慢慢沉入梦乡。
额特沃和我还有点不一样。她最心疼的,是那西屋与堂屋之间作为门的隔扇。那是四扇屏的雕花油漆门。听父亲说,是桐油刷成的呢。门的结构,都是窗格式的。上边有各种雕花图案。说是暗八仙。什么是暗八仙,起初我也不懂,后来知道,就是八仙用的宝葫芦、芭蕉扇、荷花、竹板什么的。在隔扇的门楣上,还雕着圆形的福、禄、寿三个字。下边的木板上是牡丹、杏花、梅花什么的。听父亲说,这个隔扇,那个高级木匠做了一年的时间才完工的。现在,已经没有会做这种门扇的木匠了。虽然它已不像我小时候那么亮了,可还是隐隐透着暗暗的光泽,显示着一段曾经显赫的时光。拆房子的头一天,额特沃亲自指挥着,惟恐碰坏了一丝地方。额特沃说,以后,如果还有盖房子的机会,还要用它做门。死了,也要让子孙后代看看,他们的祖先,曾经居住过的房屋,是多么的有特点。
说起这些老嗑儿,我就变得唠叨了。我还听父亲说,选这个房址,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先请了一位村里有名的“萨满”占卜,看好房址前面敞亮,没有一点遮挡的东西,又向阳,就选定了。父亲为了让萨满满意,以免在选址的时候做什么手脚,使后来的日子不得安宁,给了他很厚的答谢:一只狍子,几只沙半鸡,还有一袋“袄森么”,就是稷子米。这可是百谷之长,加工起来比较麻烦。是把生稷子“芒个乐么”在锅里蒸熟,再放在厨房的“额路故”(幺炕)上凉干后,用碾子磨出来的米,是我们生活中的上等食粮。这样,房子才顺利地开工了。别看这房子看上去有点像汉人的样式,可内里,就不一样了。因为木料优质,是有骨架的房子。盖这房子的时候,我虽然还没出生,没有看见,可我听到的和看到的,并帮助别人盖的,都差不多一样。现在的房子,和那时候的比,别说木料,就是工程,也大不如以前讲究,也挺不了多少年的。现在的人,别说住,就是看,也不会看到盖这样的房子了。所以,我总要唠叨几句。那姑娘也感兴趣。文化人嘛,到我们这偏远山区来的,都是对我们民族的生活习俗抱有兴趣。
早年盖这样的房子,工程很大。首先在房址上堆上30%—60%的黏土,夯实硬固,再挖开8个60多厘米厚的土坑,土坑里夯进平整的方型石头,然后将入土的房柱抹上厚厚的松子油,再用桦树皮包实柱子的根部,防腐。最后往坑里填上草木灰和黏土,反复夯实,房架的柱子,就埋好了。然后再上横梁、檩木,从房脊向两边向下铺好,形成人字坡型的檩木结构。这活计,别看说起来简单,这横梁、檩木、柁什么的,可是没有一个钉子,都是凹凸型的槽咬合的。搭完架子,就开始用“啵拓乐”就是塔头砌墙了。到了铺柳笆那儿,工程就进行到一多半了。编柳笆可不是一般的活计,是我们民族特有的技艺,都是上好的一指多粗的柳条编成的,像炕席花样的人字。铺上柳笆后,用羊芥草和泥抹平,抹厚。最后,就上苫房草了。苫房草也不是一般的草。那是一种空心坚硬、光滑,土黄色的不易压碎,吸收水分又不易腐蚀的草。铺草的心情,真好。人在高处,太阳亮亮的,照着你的脊背,眼睛里一片黄黄的,饱满了丰收般的喜悦,即使是帮助别人,也是一样的心情,没什么两样。
再说铺草。
铺草的时候,草根向上,草梢向内,一层一层平铺上去。铺一层抹一层泥在草梢上。一直铺到屋顶,房脊会合了,再用拧成的八字草编,一个挨一个扣合房脊。这样,再大的风,也不会刮飞草了。最后还有一道工序,算是锦上添花。就是搭上木架木屋。在房山两边,钉上半尺来宽的白色木板。木板上还雕有花纹,又美观,又可以保护房两边人字坡沿上的苫房草,这可是只有我们民族建筑才有的样式呢。
西窗,就是我们民族惟有的窗户了。窗户都是一小格一小格的,上下两扇,纸糊在外面。像过去人说的“东北三大怪”中的那样,“窗户纸糊在外”。那时的纸都是“高丽纸”,非常坚韧。西窗上还有遮挡风雨和日头的“了恩彬”,夏天坐在那里纳凉、晒菜、穿烟叶,很是休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