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罗哩罗嗦地讲述一个房子的建盖过程,你一定烦了。可是,我憋不住不讲。因为我再也不会讲了,再也不会盖这样的房子了,就连子孙后代,也住不上这样的房子了。
这几年,不时有一些文化人来我们这里,说是考察民族文化,对我们的房屋建筑、生活习俗等等拍照记录,对我们的生活也感兴趣。我原来是不在乎他们的,对我们有什么意义?不过是猎奇或者为了什么课题而已。拍完了,照完了,记完了也就走了。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要是他们以后还要来的话,不,不会来了。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房子没了。村子没了。我们生活的痕迹,一切,全没有了。再看不到那些达斡尔人原始生活的胎记了。说到这里,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就像我早年失去的姑娘离我而去时的那样伤心。
这姑娘,和我姑娘的年龄不相上下,看到她,就想起了我的姑娘。所以,我愿意和她讲这些在别人看来也许没什么意思的事情。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的房子还在,村子还在,虽然村里搬走了许多人家,而空房子大多还在。被推倒的房子,老远隔着一家,虽然荒草凄凄的,也还没太影响村里的人气。她住了下来。我从她眼里,看到她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山,喜欢这里的水。在村子里,她这走走,那看看,又去看了霍日里河,霍日里山,直到天快黑了的时候,才回来。她不停地叹气。晚上,我们坐在炕上,一直唠到12点钟。看她有点支持不住了,我才停下话来,而我一点不累。我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呢。
当额特沃把“的日这、嫩闷寺”给她铺在“霍日个”旁边时,她竟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像住过这里呢?这样的被子、褥子;这样红黄的大高柜子,我妈妈爸爸就躺在炕头,我就在炕梢的柜子旁边……还有这么漆黑的夜晚,这么黑的天空。连星星,都好像是那时候的星星……然后她从西炕连接北炕的角爬上炕的时候,又说,就这种上炕的姿势,我都这么熟悉……”
额特沃像我那样地看了一眼,问她,“是吗?”然后又说,“睡吧,夜里出外头,叫我一声,太黑。”
第二天早晨,姑娘和我们一起醒了。她叠被,洒水扫地,做得非常熟悉,真的就像每天都在做着一样。我恍惚认为,是自己的姑娘回来了,在那里扫地呢。收拾完了屋子,她就到院子里看房子,看仓房,看障子,看牛圈。连开窗户往上挂的木头钩都看了半天,照了下来。后来仓房的大锁,也都照下来了。她说,这都是文物。可在我心里,它就是个锁。
早晨吃饭的时候,额特沃说,电线杆上房顶上落满了燕子,它们都在聚会,合计搬家的事呢,我们什么时候耶……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
让姑娘坐在“炕”上,我和额特沃就得坐到炕里边去。从她上次走后,十天的时间里,每天大车小车不断,说水库就要蓄水了,不能因为局部而影响大局。其实,我们能不搬吗?国家的整体规划,没有违反的道理,只是往哪儿搬的问题,搬到什么地方的问题。我们在这嫩江岸上,居住了三百七十多年呀,1998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都没有淹过。何况2003年干旱,有的河流都干涸了,哪像这条江有那么多的水。我们靠着山脉,就住在山脚下,有霍日里山神、河神保佑着呢,心里有底。
三百多年以前,当我们祖先,从黑龙江北岸的额嫩河,现今的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西边,顺嫩江流域迁徙下来的时候,就发现了那座神奇的霍日里山,就认定了,这是个神灵显圣的地方。既然神指向了这里,先人就停下了大轱辘车,卸下了行李,开始建造家园。由于那山峻拔奇崛,型如烟筒,祖先们就给它起了个名字“霍日里山”,又把山脚下那蜿蜒流淌的小河,命名“霍日里河”。而那额嫩七兄弟分别建造的几个村落,就分别叫做中霍日里,东霍日里,前、后霍日里了。
因为居住在俄罗斯的额嫩河畔,祖先们就都属了额嫩姓氏。迁到这嫩江上游的北岸,我们自然世袭着本姓。当时,额嫩河来的人,在这一带建造了9个村落,都姓额嫩。后来,岁月渐渐地深了,原始的生活也随着时代的发展简单化了,额嫩的“嫩”字也就不知不觉地丢了,只剩下了一个“额”字。
所以,在我们民族里,不管天南地北,只要姓额,都是额嫩河的原住民,都是一个祖先。即使现在,岁月悠远,我们村的大多数人,仍然都是额姓。那些敖姓、孟姓什么的,是后来搬过来的。
我们在这儿居住了几百年,仍然保留着祖先的遗风。就是这两年,嫩江水库竣工,移民村里的房子扒得七零八落,我们虽然心里像长茅草了似的,也还是没忘了过传统的节日“斡包节”。
祭斡包,可是我们民族重大的祭祀活动。每年都要把牲畜拉到斡包前宰杀,祭奠,祈祷风调雨顺,家畜平安,五谷丰登。早年间,祭斡包是很少见到女人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成了民族的节日。我和额特沃的感情,就是在那个节日里萌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