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没有了,雨声也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莲江又在一片月色下,恢复了它那模糊而温柔的神态。就是那年农历七月七日的晚上,周源和桂在莲花山的佛寺里定下了终身。按照当地风俗,他们是要在摆在寺院的一盆清水中,互相看着对方在水中的影子山盟海誓的,可是那一年的七夕,就像今天一样,不,还不如今天,今天,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月亮,可是那一年的七夕,却通宵风雨。老和尚看到桂和周源,站在一把伞下,痴痴地望着远方相继隐没在乱云中的千层万叠的山影,便劝他们说:施主,哪有所有的七夕都能看到月亮的呢?尘世漫漫,风雨常事,看不到月亮不要紧,你们回去就在院中的水池里栽一棵莲花,用九只大碗,接天水浇洒,日后,它就会开出九枝莲花来保佑你们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桂信佛吗?不,桂不信佛,周源也不信佛,不过,通常人们在那种情况下,总想为见不到七夕的月光而失去寄托的那颗心,重新找个寄托吧!你理解吗?我理解,我当然理解。
不知道你信不信,桂和周源从佛寺回来之后,他们真的栽下一棵莲花。周源当时住在旅行社的单身宿舍里,没有院子,也没有水池。只有桂的住处,外面的小院里有一个水池。桂和周源当时就把他们从别处移来的莲藕,栽在这个小小的水池里,又一起到镇上的日杂商店,买来九只大碗,放在水池边上,准备接天水浇莲花呢!
别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心底的秘密,只有他们自己记得,他们在栽莲花时彼此的约定,约定一年以后的七月七日,就是他们完婚的日子。
不知为什么,小玉停了下来,在屋内瞬间出现的一片静寂中,从远处传来的莲江的涛音,忽然变得深沉而凄婉。雨虽然不下了,但浓云依然汹涌四起,刚才还在莲江江面上投下一条波动着的金色线影的月光,如今忽而收拢得杳无踪迹。
他们本来计划第二年的七月七日就结婚的,可是第二年的春天,便出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什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没等小玉接着说下去,远处便传来了隐隐的雷声,小玉侧耳听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年春上,周源接了一个上海团,这个团中有一位六十多岁的美籍华人,此人姓陈,叫陈鹤寿,人们都称他陈老。陈老在洛杉矶开了一家投资公司,公司简称ABC,因看好了到中国投资的前景,陈老便亲自来上海考察。考察期间,听到莲花山这里山青水绿,风光独特,所以便在返回美国之前,随团前来。谁知到达莲花镇游莲花山佛寺时,陈老的心脏病忽然发作,正当陈老病情危急之际,周源当机立断,除立即给县医院打电话要救护车外,还亲自背着陈老,走下了山寺的三百六十级台阶。陈老发病前,曾在与周源的闲聊中,得知周源有到美国进修英语的愿望,所以待他病情稳定返回美国之后,便给周源寄来了邀请信,外加一份经济担保和一张机票。小玉说到这里,房间的两扇门,忽然同时打开。是老周吗?我认为是老周回来了,可是门口却不见老周,只听见一阵风声卷地而过。是桂。小玉低声说。是桂?不,我是说那一年周源接到美国发来的邀请信的时候。
桂,快过来,我给你一个惊喜!桂没有上大学,师范毕业之后,便被分配到莲花镇。对于这样的分配她从无怨言,因为她喜欢这里远离城市的那种美,她喜欢这里的江水,这里的月光,这里的古寺,和这里带着微微的兰花香味的四月的细雨。她平时文文的,没有人见到她流过泪,她喜欢诗,有时自己也写一点,但从来都没有发表过。什么惊喜呀,她匆匆忙忙地从课堂里跑出来,并没想到命运为她正在做着怎样的安排。
雨越下越大了,山那边传来了雷声,小玉起身把两扇敞开的门重新关上,接着说:当周源把美国邀请信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桂之后,想不到桂却哭了,哭得非常伤心。那么我就不去了,咱们把机票给人家退回去,感谢人家一下就行了。周源站在那里,正是五月雨后,空中有一只杜鹃鸟,在雨里哀哀地叫着。桂一直哭个不止,女人有一种特别的预感,对自己命运的预感,有时自己并不知道,却提前在行动上表现出来。那么,我就不去了,周用他的大手掌为桂擦着一直都流不完的泪。不,去。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因为你难过。不,这也许是我高兴得流泪呢!说真的,我既想让你走,又不想让你走,可我还是让你走。那么,等我们结婚以后再去吧?树头上的雨,绿绿重重地落在地上,仿佛杜鹃鸟从空中丢下的啼声。结婚?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用得着那么办吗?你听我说,只要你心里有我,你什么时候都会有我,只要我心里有你,我什么时候都会有你。
一声响雷,突然之间,打断了小玉的谈话。不知为什么,小玉的声音开始变得湿湿的。
别看桂长得瘦小,她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窗外还是一片风声雨声,房灯一直没开。我被远处传来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江声所感动。小玉的忽而连续忽而又不连续的故事,仿佛就是那条江一直想告诉人们却又一直不为人们所解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