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教研组例会上,伍晓初拍了童妍一巴掌,说,童妍,做得好,出出他们的丑,别一天耀武扬威的,下眼看我们这些人,关键时候给他们来这么一招,让他们清清醒醒。童妍看看伍晓初说,你说什么呀?伍晓初笑着说,这事影响大了,不但咱们四中,别的学校都传开了,炸锅了。顾云凑过来却说,这样也不好,从整体上影响了学校的声誉。童妍大叫一声,说,我来例假了。就出去了。到了门口,她回过头又对组长刘大姐说,我去趟医院。童妍的心情糟糕透了,出了学校,她并没有去医院,而是回到宿舍,心情糟糕的时候,她特别能睡觉。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放学的时候了,她就给谭继忠打了电话。
谭继忠不是童妍的初恋,但却是她最痴情最依赖的一个。童妍的初恋是在大三的时候,她爱上了同班的李夫。李夫来自贫困山区,用李夫的话说那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尽管改革开放这些年了,可人们依然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贫困塑造了李夫坚毅与柔韧的个性,这让她痴迷。星期六、星期天李夫都在外面打工,晚上带家教,不仅仅自食其力,而且还常常给家里患病的母亲往回寄药。但李夫却并没有因为出身而自卑消沉,为人处事上不亢不卑,不骄不诌。学校有贫困生助学金,李夫却拒绝了补助,他说有了依赖,就会产生惰性。这比那些拿着父母的钱挥霍无度和弄虚作假哭哭啼啼找领导托关系申请助学金的学生,更让人多了一份敬重与怜爱。他们相处过一段时日,当她表明自己的爱意时,李夫却拒绝了,他说,我不希望你受苦,就像不希望我自己受苦一样,我恨透了那片土地,可我得回到那片土地上去,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得把他们一个个从那片土地上拽出来,我得把我的父母养老送终,我是长子,长子有许多事情是不由自己的。他说得极其平淡,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她吻了他的脸颊,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毕业后,党校动员李夫考研,李夫没有考研,学校想让李夫留校,李夫没有留校,他回那个山区去了。临分手时他给了她这样一句话:谢谢你给穷人的爱和尊敬。毕业后,童妍的爱情由于李夫的影子而备受挫折,直到谭继忠的出现。
谭继忠来后,童妍说了今天遭遇的不快,说,高三的学生打架闹事是很正常的,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却让他们觉得好像是个阴谋一样,仿佛我是故意的,至于吗?谭继忠却摇摇头说,你这次例假来得可非比寻常,弄不好会影响领导的决策哩。童妍高高撅着嘴说,你也上纲上线的。谭继忠笑笑说,不是我上纲上线,而是有些人要上纲上线,这次视察是史国一手策划组织的,展示自己的业绩,为升任副市长造势,加深领导对他的印象,偏偏出了这样的事,你想想一个常委副省长,一个书记亲自带队,四套班子领导都来了。大家都在努力贴金,结果,你让他们看到了另一面。童妍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由得了自己吗?谭继忠说,你想想看,这么多的领导大清早走进一个教室,却无人上课,两个学生打作一团,一个班的学生围观,他们的印象能好吗?这比有人写信告状要厉害多了。每次有大领导来视察的时候,为什么要站岗,要清路,就是怕那些上访的人拦路告状出个意外。童妍说,你怎么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谭继忠说,好好好,不说了,你心情不好,我们做些快乐的事吧。童妍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谭继忠说,我不想出去。童妍就说,那你就回去吧。谭继忠说,好好好,惹不起。出了校门口,谭继忠说,我们去哪里?童妍说,我们到小寒山走走吧。
从校园里出来,便是一片纷扰的世界。学校四周被各种各样的店铺包围着,如今都一个孩子,要脚不敢给手,学生的购买力可是最可观的。许多小店铺里都播放着《喜刷刷》,歌手们声嘶力竭地吼着:
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
变成此时对白
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
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喜刷刷 喜刷刷 喜刷刷……
童妍说,这首歌会把学生教坏的。
谭继忠说,如果一首歌能把学生教坏,他们以后走向社会该怎么办?
小寒山离学校不远,是一座特立独行的山,不像许多山脉呀岭呀的牵牵绊绊绵绵延延地纠缠不清,小寒山就独独一座,就像人工堆起来的一座假山。山上有一座寺,叫小寒山寺,童妍曾经想过,这小寒山以前应该有别的名称,山上建了寺后就叫了小寒山寺,于是山的名字也就改成了小寒山,显然是借了“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大名,显然是有傍大款之嫌。山下有一湖,原本是一片湿地,前几年经过挖掘,就成了一个湖,湖取名叫了“小西湖”,这显然是拾人牙慧了,况且这湖不在城市的西面,而在东边,这名字就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于是乎文化人就有了这样的说法,难道云水市的想象力就这么匮乏,文化就这么平庸。当然这仅限于乡间市井,官场是没有异议的,反而觉得对提升城市的知名度有极大的帮助。不过,作为休闲的去处,云水人还是充分享受了云水市党委、政府此一举措的恩泽。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山中野花飞香,湖中百鸟翔集,被大烟洞和汽车尾气熏陶惯了的云水人到这里总算能够大口大口地吸一吸新鲜的空气,湖中绿得浓郁的芦苇随着水波一起一伏也是很养眼的,只可惜那茂盛的芦苇却又被人为地割出一幅幅拙劣的图案来,被修整过的风景总是会留下遗憾的。
不过,对于这个湖,也有这样的说法,说是坏了云水市政界的风水,不然,这几年云水市的官场不稳,后院起火,自从这湖挖开,先后有十几名官员落马。但也有人说,什么坏了风水,那是这几年查腐败力度加大了。如果要从风水上讲,抓的贪官污吏越多,只能说明这风水转得越来越好,风水向着人民在转哩。
迎面走来几个学生,和童妍打着招呼欢快地过去了。
谭继忠又言归正传了,说,史国这次是竞争实力最强的,我猜想你们校长肯定在谋史国这个位置,如果史国升不了副市长,校长就没有位置可谋,再往下说不定你们副校长还在谋校长的位置、教导主任在谋副校长的位置哩,这可是一个系统工程。
童妍说,难怪那奴颜媚骨的家伙像只疯狗一样又扑又咬的,就像我把他家孩子给掐死了一样。谭继忠嘻嘻一笑说,可这就是掐死他的孩子,你这次例假可是给他们挖了个大坑哩,有人会拿这做文章的。
童妍给了谭继忠一拳,说,有完没完,不说这些了,恶心不恶心。
一阵清风携裹着花香掠过,谭继忠就朗诵起诗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童妍冷笑着说,刚才还喋喋不休说那些恶心人的话,现在竟然还能朗诵出诗来,官场上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谭继忠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这是必修的境界,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童妍撇撇嘴说,还江湖呢,你们倒是快意恩仇,有点侠士的风范也好。
谭继忠说,官场就是江湖,只不过它不是快意恩仇的侠士的江湖,而是那些老奸巨猾极善伪装者的江湖,倘若你老是一副面孔是混不下去的,其实金庸笔下的江湖也还不是那些老奸巨猾的人最后一个才死。
童妍觉得腰部热烘烘的,知道是谭继忠的手搭了上来,童妍一巴掌打下谭继忠的手,说,有学生,看见了不好。
谭继忠却说,如今电视、电影、网络上,比这更暧昧的学生看得多了,学生比我们懂得还多哩,都是教授级的,不这样他们才觉得怪哩。
说着便又搂了上来。童妍不便再拍下来,却总是觉得别扭,不自在,就像腰里缠着许多目光。高考即将来临,湖边和树林里,朗读背诵的高三学生很多。童妍就加快了脚步,稍稍拉开了些距离,谭继忠的手就搭不住。到了小寒山寺门口,谭继忠径直走了进去,童妍看看,还是跟了进去。
小寒山寺虽然名气不大,但并不是空寺,有四个和尚,年逾七旬的老和尚通善做着住持。童妍经常上山来,但很少入寺,只是在湖边、山径上漫步,可是自从与谭继忠相处以后,便也是常常入寺,因为谭继忠喜欢入寺抽签问卦。童妍曾问谭继忠怎么也相信这些,谭继忠说,据说这小寒山寺上的通善住持拆字很是灵验,市里的领导经常找他拆字,一般人他是不给拆的。那栽的王副市长就找他拆字,施舍了五千块钱,方丈让他写个字,他就写了个“闰”字,通善住持看了一眼就把五千块钱退了,然后沉默不语了。第二年王副市长就栽了,人们才恍然大悟,这“闰”字可不就是门里关着一个“王”。童妍说,你们不是口口声声称无神论者吗?怎么出尔反尔?谭继忠说,官场是最残酷最世俗的,没有一点同情心,压力太大,缓解压力呗。
谭继忠向功德箱里布施了一百块钱,清明和尚就抱了签筒摇来摇去。童妍问,你要问什么?谭继忠说,当然是前途了。童妍就说,你这人太没意思了。谭继忠说,就当抽奖,也算做善事。清明和尚摇出一支签来,谭继忠捡起来一看,是个中平签,有几句很常见的禅语:知足常乐事,浮沉莫强求;平常心是道,随缘即是福。谭继忠感慨地说,真实哩,咱没有背景啊,一个山野村夫,靠啥?随缘呗。童妍从来都是不抽签的,可今天却想抽一支,谭继忠说,这就对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别人做啥你做啥,随大流是没错的,你问什么?童妍盯着谭继忠说,我问爱情。谭继忠说,好好好,该问一问,女人嘛。童妍布施了十元钱,抽到也是一支中平签,上面写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谭继忠说,这个签好朦胧。童妍却将那签装起来,出了小寒山寺。谭继忠跟上来说,倒是将咱们这两个签换过来比较合适,官场才是这个样子,云山雾罩的。
从小寒山寺出来,碰见几个学生往寺里走,齐声说,童老师好。童妍点点头,都过去了,又回头说,你们不会是去抽签吧。学生说,正是抽签去。一位同学说,童老师,抽签能排遣心里压力。
这时间,谭继忠的手机响起来,在接电话的过程中,童妍端详着谭继忠,谭继忠的脸上洋溢着笑意,边说话边点头哈腰,口气暧昧,表情激动,通完电话,谭继忠走过来说,我们头儿的电话,有个应酬,让我过去,陪不了你吃饭了。童妍说,你就好好当三陪吧,用不了几年就像个中年大胖子了。谭继忠说,那他们就会说我成熟了,人生春天就到了。童妍说,还春天哩,你就等着老气横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