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么厉害,跳健美操。”许阿姨当然不会说出篮球队的往事,那算得上她人生中不大不小的败笔。她乐于听闻刘阿姨没工作。
然而刘阿姨还能跳健美操——许阿姨长年在办公室坐出来的肩周炎和腰肌劳损,使她不可能做出任何健美操的动作。她现在连下游泳池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可能天生不适合运动”,她一般这样说服自己,以稀释当年篮球队留下的阴影。她自认不是拼不下脸,而是为着一个圆球也要拼下脸来,到底不值得。她不懂刘阿姨那么欢脱地投篮是为着什么?
“是啊,我们家我爸工作,我和我妈负责玩儿。”刘越又说了刘叔叔,工人,开吊车,能把钢铁从这么远的地方吊到那么远的地方——刘越得意地比画出她认为足够遥远的距离。
许飞从没见过吊车,她也从没听过哪个小孩用大人的语气拉家常。许飞父母跟她说话,都用小孩子口吻——如果他们没有提高声线跟她说话,那一定是许飞犯了错,比如那次许飞把搪瓷杯子往桌上放,用力了些,磕坏了桌面的玻璃板。玻璃板裂开,几道纹路形似匕首,尖头正对着许飞的小胸脯。许阿姨就压低了声音、放大了音量,喊她的名字,“许飞!”许飞不知道许阿姨的声音原本就是这样,“女孩子家家,怎么不知道要轻手轻脚!”后来许飞就轻手轻脚了,连说话声都轻得像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刘越终于发现一直没张口的许飞。
“许飞,飞机的飞。”许飞小声说。但后来有一次许飞又告诉刘越,“我妈妈不让我说飞机的飞,让我说,言午许,飞翔的飞。”
那天从少年宫回家路上,刘越一直走在许飞母女身后——刘越并不是有意跟着她们,只是走着走着,她发现许飞母女在前面不远。刘越还发现,许飞母女走进一栋居民楼,就在自己家那座楼对面。
两座楼隔着四平路对峙,几乎一模一样,六层板楼,红砖墙面,映衬得路边梧桐树,格外好看。
刘越知道许飞就住在对面的楼里。以后,刘越就常能看见许飞。可能以前她们也常看见对方,但是人一般不会对陌生人产生太多印象。许飞也同样发现,自己是常能看见刘越的。两家都住三楼,窗外正好是梧桐树最茂盛的树冠部分,她们家中的阳光日影,便总是出现树叶的形状。
刘越和许飞做了好朋友。她们每天在梧桐树下见面,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许飞的短发下是粉红双肩书包。刘越从不背书包,嫌不好看,她也没有什么书要随身带着。她背上只垂着蓬松的马尾。她们手挽手走过四平路,有时到楼下还要站着多说一会儿话——站的位置总是固定的,为让树阴挡住她们,不被三楼阳台上的许阿姨发现。许阿姨总在阳台上看许飞是否按时回家——她是永恒的阳台神像。这是许阿姨向别人传授的“育儿经验”——从小就得注意,不这样盯着,有一天你后悔都来不及。为让许飞安静地写作业,许家人从不看电视。电视机被床单盖住,因为怕大人终究忍不住。许阿姨告诉别人,“我们家一晚上三个人都读书,从来不看电视。”她可能也难于自制,所以得反复强调以提醒自律。
有一年,四平路上的梧桐树都砍掉了,剩下光秃秃的木桩,上面有水波样的年轮,不知道多少圈。刘越就坐在那些年轮上,跷着二郎腿告诉许飞,她得搬到镇上去了。说完她看了看许飞家阳台,没看见许阿姨神像般的半个身子——许阿姨在阳台上放了花盆,然后躲在花盆后观察。不过她不擅长种花,只种些万年青和盆栽石榴,都难看。
许飞知道那个镇,离城市很远。刘越会成为镇上姑娘吗?许飞见过那种姑娘,她们年纪轻轻就嫁人,生完小孩就来城里做保姆,四平路上的保姆都来自那个镇,她们身形壮硕得像男人,说话声敞亮,在菜市高声说笑雇主家的糗事。她认为刘越不该走,但是她想不出什么理由和办法阻止这件事。
许飞衬衣胸前那只小兔子,刘越认得,是个昂贵的品牌。刘阿姨无论如何也给刘越买不起一件这样的衬衣。
刘越说,“我们家的房子要拆了,他们得了一笔钱,我不知道有多少,听我妈说,也不多,不过也够我爸去镇上开小卖部了,反正他也下岗了。要不是这笔钱,我那个外婆,她才不欢迎我们三个去住呢。”又说,“嘿,等我爸开了小卖部,我要什么有什么,你要多少泡泡糖,我都拿给你。你妈妈是不是还不许你吃泡泡糖?”
“那你怎么上学呢?”镇里会有中学吗?许飞不知道。
“我早就不上学了。我这段时间都在家待着,反正我也学不动,不可能考上高中,还不如省点学费。反正我上的也是补习班,按月交钱,我随时可以不去。”刘越说,“你可不要又教育我啊,我会生气的,我最烦上学了。我来找你,就是,挺舍不得你的。喏,吃个泡泡糖吧。”刘越的泡泡糖也是别人给的,四平路的小青年们裤袋里总有一把泡泡糖。
许飞有点羡慕刘越不必经受自己正经受的痛苦——她很努力学物理,但没什么用,物理分数每况愈下。她恐慌地认为自己一辈子就快要毁了,除非地球毁灭,不然没什么力量能拯救她。许飞想象不出自己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就像父母一样,在办公室上班,爱好是翻看存折,为养老和子女教育资金在计算器上按个不停——许阿姨就是这样做的,计算器有时让她皱眉,有时让她微笑。许阿姨会告诉许飞存折密码,“我只告诉你,你爸爸都不知道。”许阿姨总是隔几个月就改一次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