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飞似乎只有刘越这一个朋友,因为她“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没心思的人。
刘越又说,“你还是继续读你的书吧!你学习那么好,将来肯定比我混得好,我就指望你了。”
许飞不喜欢“混得好”这个说法。“那你会一直住镇上吗?”她问。
刘越惊讶地说,“当然不!怎么可能?我以后肯定会住大房子,生活在更好的地方。”
之后两人告别,各自回家。
许飞回家才发现许阿姨和许叔叔心情都相当好。他们甚至打开电视机看《三国演义》电视剧。许阿姨说,“我们这座楼太幸运了,不会被拆,这条路都拆对面,我们这边不拆。”
许叔叔说,“当然不能拆,我们楼里住的什么人?干部居多。要拆哪那么容易,不像对面那个楼,都是下岗工人,说拆就拆,谁管他们呢。”
“我听说,拆迁没赔什么钱,一笔买断,什么也不管。”
“这样最好,要不那些人每天没个正经工作,就在街上惹是生非。想想就害怕,以后别让许飞自己上学了,好歹送一送,下岗工人那些人,可是不管不顾的,谁清楚他们都会做出什么事来,前几天不就有老太太被抢了吗……”那个老太太被抢走两百块钱和四个馒头,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因为老太太报了警,警车开进了四平路,这是大事。
“是的,这阵子我也这么想,等过一段那些人都搬走了,就好了。”许阿姨说,“希望拆了房子,他们就搬走了。”
“我们多幸运啊,这么黄金的地段,要搬走,可就回不来了。”
“要不是我当初想方设法让你转了工人身份,现在还不跟他们一样。”
“那哪能一样呢?这座楼还是会留下来的。我就喜欢红砖楼,看着舒服。”
“就是外面的树,被砍了些,要不,更舒服。尤其我们三楼,喏,看出去都是绿的。”许阿姨的下巴抬了抬,对着窗户。
“树砍了,还是会再栽上的嘛。”许叔叔咂口茶。
许飞回到自己卧室,往对面看。她经常这样做,但这次有些不一样。没有梧桐树冠遮挡,刘越卧室的窗口,似乎离自己近了些。许飞希望刘越能出现在窗前,但没有。那扇紧闭的窗户,挂着紫色窗帘。她还看见,对面楼一些房间,已经空荡荡了,反而对比得那紫色窗帘孤零零的。许飞卧室的窗帘是米白色,像没写字的作业本。
她突然看见那紫色上现出一张人脸,吓了一跳,然后她明白那是自己的脸。隔着一条路,她的脸显得更小,模糊成一团惨白,五官不见了,身子也没见,她看着自己的脸鬼脸般挂在对面窗户上。
她飞快拉上窗帘。高楼似乎在她四周拔地而起,把影子投在米白色窗帘上,仿佛随时会窜进来的巨兽。不知道是鸟还是树枝,在那影子里快速闪过,像所有一晃而过的梦。
刘越没有立刻回家。刘叔叔自从下岗后,因为无法制止刘阿姨去跳“最后几次健美操”,每到晚上总有些气急败坏。刘叔叔多年的职业习惯令他在白天精神萎靡,到夜晚则十分抖索。刘越不得不在晚上躲出去,好在她的男朋友小伍在电影院上夜班,是检票员,接他爸爸的班。刘越没再上学也是因为小伍,小伍上夜班,白天有很多时间追刘越,而刘越正好需要一个男朋友。小伍检票员的工作看上去过于容易,容易到让刘越瞧不上。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就拥有巨大的权力:可以判决谁能进影院谁不能进。刘越也不是那么爱小伍,他比她大八岁,也在四平路长大。小伍家楼没被拆。所以刘越只能独自面对拆迁和离开的命运——他们无法分享其中的感触,又不得不面对必然分开的结局。
小伍像平时一样,在电影放映之后的黑暗中,和刘越并坐在他们的老位置——靠近安全门的座位,因为太偏,很少有人坐。小伍胆子小,所以必须坐得离安全门近,“这个电影院发生过火灾,好多年以前。”他每次都这样说。还有就是万一工作上有什么事,比如组长叫他,出去也方便。
小伍这天拉了刘越的手,“嘿,你走之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看了太多电影,虽然那时能看的电影并不多,但也让他学来些甜语蜜言,这些话在四平路是没人说的,光天化日说来总是做作,但在电影院可以说,毕竟这些话有种舞台效果。
刘越抽出手,说:“你可以再换个姑娘。”其实她正跟他想着同一个问题,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熬过分离。她猜他会在电影院和别的姑娘拉手,她也不是太难过。
“要不你别走了,你留下来,住我家,我们可以结婚。”小伍说。
“呸,我才十六岁,还不到年龄。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想嫁给你。”
“那你可以找个工作啊,反正你也不打算上高中了,在城里工作,总比去镇上强。”小伍压低声音。电影是部爱情片,梁朝伟那么帅。
“我也不想工作。”刘越说。
“你这人,这也不想,那也不想,你到底想什么?”小伍觉得黑暗中,刘越似乎从他眼前消失了,只留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她对一切都这样模糊着,随便,无所谓,她什么也不想。
“我就愿意什么也不想。你们为什么非要我想点什么?”刘越说不好自己是对小伍生气,还是对许飞生气,可能都有。他们都认为她的人生出了问题,处在灾难边缘、一种厄运里。可是她没有,“你们是不是都忘不了提醒我,我过得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