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溜一圈就去医院取片子。在片档室,看见一个口罩捂住整个脸,只留一双深邃眼睛的女护士。我对陌生女性不是太会来事,但还是心跳快了。我磨磨蹭蹭,说了些废话,接着又为废话脸红,无计可施后交了押金上楼找医生。医生把片子插到一个“橱窗”上看了看,叫再来做CT。
我回来对父亲说,还要做CT。父亲说怎么了,我说片子看不清。父亲说,即使是肺炎,也是打那些针,我不去了。母亲弯着手臂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忽然想通什么似的说:就是呢,肺炎也是打那些针,不去就不去了。葛红和小利也各发一通议论,她们突然都站在父亲一边不主张再去拍片了。我火了,爸爸虽不是女人,可说话办事越老越像个女人,一群女人反对,我就要坚持:“必须去,再省也不差这点钱。”父亲生气了,这几天他像待宰的羔羊任人摆布够了,他瞪着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让打吊针也打了,叫拍片也拍了,够不够了?做完还要再做,你们还有完没完!”母亲愣愣地看着我,她预感到大难临头的表情使我不敢太较劲。我说:“不是我没完,是医生让你再做一次。”“什么都是医生说的,他们懂个屁!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是烟抽多了,有点干咳。”父亲突然转向母亲:“你是不是得意了,我说烟抽多了并不是我今后不抽烟了,你不要以为你对了,还想再说什么!”
我吃惊地看着父亲,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后辈的面喝斥年老的母亲,有他喝斥的今天,就有不孝子孙喝斥他的明天。我走到母亲身边对她说,“你到里屋去,没事儿。”母亲对父亲的恶语相加没多少反应,她依然很关心父亲:“医生说什么?”我大怒道:“叫你进去,你就进去!”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对母亲说话的,我有时对小利和枣枣也这样说话。小利有一次暴怒道:你跟你爹一样,对妻子就像农民对老婆!我承认我对老婆孩子无不打上父亲对家人态度的烙印,但出于对她这句话的惩罚,我对她更加冷淡。
我把母亲推进里屋对父亲说:“医生再不懂也比你懂,你自己也知道烟抽多了,那就少抽点儿,或者干脆不抽!”“我抽了一辈子,你说不抽就不抽了?”“我就是不让你抽!我可不像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明知道抽烟不好,还要坚持,那就不行!”“你长大了,嗬!”“我就是长大了!你就是老了,就是该听听儿女们的意见了。”“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你们不愿听就搬出去住。自己没本事,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赖在家里,弄得我的家像车马站一样,一天到晚就听见你们的声音。”我刚要说话,小利厉声喝住:“葛彬,你少说两句,你这么没本事的人,跟爸吵什么!”小利曾抱怨我们结婚父母没给什么支持。“大儿子让他赶跑了,女儿爱打扮又看不惯,你呢,嫌你没出息,不知道你父母到底喜欢谁。”她如是说。我也不知道父母把钱和感情抠得紧紧的最后到底要干什么,总不至于临终前给我们一人一匝吧。与其那样,不如在我们困难时给我们一点支持,那样家庭还有点温暖和凝聚力。
葛红出面说:“葛彬让你去检查是为你好,检查一下,有病治病,没病也放心。”父亲看一眼葛红,嘟囔道:“查一次,又查一次,又查不出什么结果……”“查不出才要再查。”“查就查,反正就那么点钱,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经济来源了,花完了,就没得给你们剩!”小利说:“我们就没指望你给我们剩……”她发觉这话太难听又补充一句,“我们都年轻都有工作……”小利总说一些二百五的话,有些女人就这么让人没办法。
晚上给哥哥写信。是的,这家还有个男孩儿,而且是长子,但他差不多十年没在家里出现了。葛淙是人们说的那种逆子,是我们家唯一考上大学的,他却没尽子道,没把学好好上完,光耀门庭。他大学三年级就搞大了辅导员的肚子,辅导员流产了,他被勒令退学。他跟辅导员又处了两年,真是把人家弄得身败名裂在那所大学呆不下去,调到一个工厂当宣传干事,他们也处不下去了。哥哥对外的身份是诗人,出不了诗集和名气,又酸得要命、折腾得要命的那种诗人。父亲跟他断了交,也就是相互说了伤害很深的话,两人都挺有个性,就不来往了。我么,一直偷偷给葛淙写信,我挺崇拜他,觉得他特英雄和浪漫主义,比如他对我说,生命中最好的岁月,是能够确认自己的问题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将不幸、灾难、逆境归咎于亲人、环境、生态和政府;他说,一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是优化人生的第一步。我觉得他虽不被社会和人们认同,过得穷困潦倒,但他的内心比一般人强大。这种强大令我向往。我自己只有一时冲动的热情,真要像他那样生活,我缺乏长此下去的内心支撑。因为自己不能,就在内心更多地向他靠拢。
我在信中对葛淙说,爸爸咳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对他说父母真的老了,今后的岁月该我们照顾他们了。但最后我笔封得很紧,我不想削弱他的锐气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