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惠君住的出租房在这个城市南部边缘的一个院子里。那里以前是乡村,城市扩张后被城市化了,那里的楼层都不太高,大都是当地人自己盖的二层三层的楼房,每一层都有七八间房子。
沿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走上四十来米就到了那个院子。院子不小,尽管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三轮车、手推车,还有小火炉之类的东西,依然还有很宽敞的空地。红色的围墙四周围了一圈,把小楼围得严实。这个院子给惠君印象最深的就是院子南边那个葡萄架,一到夏天就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终年卧着一条毛茸茸的大黄狗,那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拴着,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大尾巴,弯曲着卧在一口大海碗跟前,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每个进出院子的人,目光不友善,也不敌视,它不会高声叫,只是“呜呜”地嚎。
每到深夜大黄狗都要把嘴贴着地皮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哀鸣,极有穿透力,夜晚能传得很远,尤其是在比较寂静的冬夜,寒风能刮多远,这“呜呜”的哀鸣就能传多远。让惠君心里一阵阵地发冷,一种莫名的恐惧就从脚底升起,然后就慢慢地蔓延到全身。因为这惠君有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房东很会挖掘潜力,本来是两层的小楼,租房子的人住满了,房东就又在房顶上加了一层,又被住满了,房东就在三层的楼顶上用木板隔了三间木板房,还有一半的空房顶留着晾衣服,焊上钢筋的梯子攀援而上。房东不把这叫四楼,叫作三楼半,再有人来租房子,房东就指着楼顶说:“老房子租完了,租三楼半吧,上面空气好,还便宜。”惠君就是听见了这话才住到了三楼半。她倒不是因为要呼吸什么新鲜空气,就是图那份便宜。刚到城里时她身上没多少钱,自然是要拣便宜的租啊,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开始她很不适应这里的夜晚,山村里的夜安静,她能睡好觉。城市郊区的夜晚就不一样了,乱哄哄的。打麻将声,下班人的过路声和叫门声,还有喝醉酒人的吵闹叫骂声此起彼伏。附近的出租房多,最有特色的就是出租房内那些同居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们的吵架声,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常常让旁人听了一头雾水。有一阵子一个和人同居的打工妹夜夜都要哭,那哭声里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叫每个听见的人都跟着伤神。这些惠君后来都慢慢适应了,就是那条大黄狗发出的哀鸣惠君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她总觉得这是一种不祥之兆。
惠君很小的时候就听娘讲过这种会哭的狗是妨害人的,对主人是凶兆。在老家谁家的狗这样哭,就预示他家必定要死人,主人是毫无疑问要将它打死或者逐出家门。惠君不明白这里的人怎么会对这样的狗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她有几次想提醒房东,可她没敢说出口,她不知道该怎样说,再说一个小姑娘家的话人家也未必会听,搞不好还惹得人家不高兴。惠君就咬着牙齿把肚子里的话憋住了,但她的恐惧感从那个时刻起就有了。
记得刚搬进来的时候,三楼半上只住了两个人,惠君住在东边的那间木板房里,另外一个比她大好多岁的女孩,住在西边的木板房里,中间那间木板房是空着的。惠君是新住户,见到那个比她大好多岁的女孩就很讨好地一笑。那个女孩的表情很木,根本没有理会惠君的讨好,眼睛里一丝表情都没有。当时人家正好在下楼,双手扶着钢筋梯子就一声不响地下去了,葡萄的绿色藤蔓攀援到了钢筋梯子的旁边,所以惠君只听见了那葡萄叶子的沙沙声。惠君一开始还以为别人是瞧不起她这个新来的,后来和那个女孩熟悉以后才知道那个女孩很有点自闭,在小院里出来进去从不和旁人多说。她的名字也很特别,叫令狐兰,令狐是姓,复姓。那姓氏给惠君一种浑身透凉的感觉,老是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狐狸,或者狐狸精之类的东西。
头一天夜里大黄狗呜呜哭的时候,惠君就受不了,她觉得那声音特别凄惨,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啼哭,吓得浑身发抖,开着灯整整一夜没合眼。本来她想去敲令狐兰的门,到令狐兰那里去,只是一想到令狐这个姓她的身子就更冷了。只好开着灯,一个人裹着被窝缩在墙角里一动不动。第二天一大早房东就对正在下钢筋梯子的惠君说:“你这个小丫头,晚上睡觉要记得关灯啊,整夜不关灯多浪费电,还不安全!”惠君没敢把自己的恐惧对房东说出来,她只是悄悄地把自己的恐惧告诉在一个饭店打工的姐妹们。人家笑话她说:“你再怕就去找令狐兰呗,都是在外打工的。这姓名有什么好怕的,姓马的未必就四条腿,姓牛的难道还长犄角不成?”惠君想想,人家说得有道理。第二天她就买了两袋瓜子,到夜静更深她恐惧得受不了时就去敲令狐兰的门,边敲边喊:“姐姐,姐姐,你吃点瓜子吧?”
令狐兰冷着脸把门打开,身子堵在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惠君。
惠君带着哭腔说:“让我进去吧,我好害怕……”
令狐兰这才很不情愿地把身子让开,她说:“这个鬼地方谁刚来都害怕,以后就习惯了。你要是想坐就在我这坐,不要上我的床,不要和我说话,我还要睡觉呢,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
惠君赶紧把手中的两袋瓜子都放在令狐兰床边的桌子上,说:“姐姐,吃瓜子……”
令狐兰看都没看桌上的瓜子,随手将一把方凳扔给惠君就翻身钻进被窝。令狐兰睡觉的时候是把头蒙住的,蒙得很严实,还有很细小的鼾声。
惠君那个晚上先是不停地嗑瓜子,把两袋瓜子全嗑完后,就坐在方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熬着时间。天快亮的时候大黄狗估计也哭累了,好久不再出声,惠君也跟着睡了片刻。后来是令狐兰把她喊醒的,令狐兰已经穿戴整齐后,用高跟鞋的鞋尖踢了踢惠君的脚,说:“醒了醒了,我要上班了。别怕,过几天就好了。”
出租房的第二个夜晚惠君就是这样过的,她下楼的时候定眼看了看卧在墙角里的大黄狗,那狗甩了甩脑袋,对她爱搭不理的。惠君想老家的狗多着呢,咋就和城里的狗不一样,既不这样冷漠也不这样的哭。
惠君搬进出租房的时候才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她娘让她跟着一个老乡进城打工,娘说:“书你是读不进去了,就跟你芳子姐到城里打工去吧。”芳子姐就把她带进了这个城市介绍到一家饭店端盘子。这里的出租房也是芳子姐帮着租的,芳子姐本来是想给她租好一点的房子,惠君说:“这就可以了。”芳子姐就由着惠君了。
惠君刚到城里不光是晚上害怕,干什么事也都是战战兢兢的。正是因为这样,后来一块打工的小姐妹们劝她找个依靠时,惠君很容易就赞同了。那天小姐妹说:“惠君呀惠君呀,以你的长相,要盘子有盘子,要条子有条子,还怕什么?找个能说个话,给自己壮壮胆的人还不容易?”
惠君问:“怎么个壮胆法?”
她的话让小姐妹们笑作一团,说:“真笨,不开窍!就是找个男朋友啊。”
惠君想起妈在家交代的话,就说:“我还小,还不到时候……”
姐妹们说:“就是小才要找啊,小了才有人欺负你,小了才需要有人帮忙有人壮胆!”
惠君又说:“我妈不让哩。”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你妈在老家,她能知道吗?”“她在乡下,哪里知道城里的情况。”
“可是,可是也没有哪个男孩来找我啊。”
惠君的话又让小姐妹们笑了,大家都说:“傻子啊惠君,你是刚到,啥也不懂,你以为你能闲着?等着瞧吧,有大把大把的男孩等着你挑。你不挑他们也要跳到你手上来,逼着你挑,找个帅气点的有点本事的谈朋友,啥事都能给你罩住,你就不用再害怕了。”
惠君觉得小姐妹们的话有道理,就点了头,但她好长时间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把男孩子说成大把大把的,难道这里的男孩子跟山里的酸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