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9年第03期
栏目：重磅中篇
王茂田哈欠连天地填完自己的选票，就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选举结果出来时，茂田老汉正睡得昏天黑地，旁边的人好歹把他晃醒：王老汉，村支书的大帽儿扣你头上啦！接着，镇里的路副书记敲了敲话筒，招呼王茂田上主席台。茂田老汉的老脸忽忽地发起烧，恨不能钻进桌洞里去，他脸红脖粗地说句不耍笑不耍笑，抓起烟袋就往屋子外跑去。
王茂田跑出村部大院，心里还是感觉怪丢人，生气得慌。大山窝子村党员群众一个样，老是把选举当成戏耍，投出些稀奇古怪的人出洋相，平日里拿出来寻开心。六年里两回选举，村里的痴子哑巴聋子瘫子二流子都上过榜了，有的得十票八票，有的得三票五票，有的仅得一票，挂在黑板上，尔后挂在大红榜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茂田老汉拖着老腿往家里走，越走腿脚越沉重。回想当年，他二十七岁干上大队长，大山窝子村这一亩三分地，他咳嗽一声就乱晃荡，现在要还是人民公社。印把子说不定还在他手上，谁敢给他生地瓜啃？最伤人的是镇里的路副书记，也跟着普通党员们瞎起哄，取笑了他老汉不算，同时也把选举会戏耍了。他没法掏出心来亮亮，若掏得出来，恐怕路副书记得把他敬到头顶上去。村子里把选举当正经事的，弄不好就他老汉一个人呢。
王茂田回到家里，躺在铺盖卷上歇歇腰，歇一会要去挑水给根红家浇大白菜。茂田老汉两个儿子，王根红是老二，老大叫王根正。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后，给茂田老两口起出两间土坯屋，抬钱抬粮供他们生活，老两口轮流给两个儿子家干活。今儿轮在根红家，去沟子里挑水浇大白菜。
老婆子跟进屋来，眼珠亮亮的，嘴唇咕涌咕涌的，显见是想打听选举的事。王茂田赶紧闭上眼睛，假装己睡过去。茂田老汉烦自己的老婆子。老婆子当了几年大队长老婆，挣下个老婆王的美名，啥个事情也想知道，啥个事情也想插嘴，啥个事情也想做主。茂田老汉下台小四十年了，大队长那码事己基本丢到脑后去，老婆子没有，逢到事情，老婆王的真面目就露出来，结果往往是碰了南墙碰北墙，气得茂田老汉想抡拳头。
这回茂田老汉想错了，老婆子想说的是儿子的事情。老婆子一巴掌扇在他的脚上，气哼哼地道，就知道挺尸，挺尸，让根红家停了你的口粮就好受了！茂田老汉翻过身去，脸朝墙继续装睡。老婆子的嗓门大了些，咋的了，还想跟俺摽劲儿怎么着？跟你说，你那大儿子来借钱了，借五十块钱！
茂田老汉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一时说不出话，对着老婆哈达哈达地喘粗气。他知道王根正不是来借钱，是向老子讨钱，讨拉票人送来的那五十块钱。这两个熊孩子咋就这点出息呢，咋就知道从老子的身上挤巴抠索昵！他们一年给老子六百斤粮，一家三百斤，一月给五块钱，一家两块五。钱粮供上了，老两口的活计也得跟上，有事必须请假。做娘的气恼得不行，跳着脚跟儿子儿媳妇争执，茂田老汉把她喝住。老汉跟儿子儿媳妇们商量，钱粮的事儿依他们，他就不跟他们理论了，只是这住宿的地场，他觉得这样安排不合适。村里完成任务的老人，都去村外头起出小屋另立新家了，这不假，可他老汉是个实打实的老干部哩，住进巴掌大的小屋子，他的老脸没地儿搁呢！儿子儿媳妇们不松口。茂田老汉平平心再说，南屋住不开，俺住厦屋行不？厦屋也住不开。俺进圈跟猪做伴，这该行了吧？根正根红脸红了红，没说出什么来。两个媳妇不答应了，她们听出公公的话不是好话。根正媳妇说，爹。要住你去根红家住吧，俺家养的是老母猪！根红媳妇马上接腔道，俺养肥猪俺就有地场啦？肥猪膘肥体壮。蹬蹬蹄子伤着爹娘谁负责？茂田老汉把烟袋使劲摔在炕上，让儿子儿媳妇们滚出去。这就寻地儿起屋，起好立马搬出去。儿子儿媳妇们马上照办，当天就去求了村干部，地儿批在村西南角的老石坑，第二天就拉石头拉土把小屋盖成了。
老婆子看自己的话把老汉噎住了，急忙爬上炕去给他捶打脊梁，嘴里依然愤愤不平，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看看都养了些什么，防了些什么呀，眼下咱还能给他们扛活，等不能扛了还不知啥光景呢！
王茂田好歹说出话来，哦，根正那个憋种，他过来怎么说的？
老婆子说，他还能怎么说，他梗梗脖子只说借钱，借五十块钱。咱进了五十，他正好借五十，这不明摆着是想独霸独吞？
老汉又气得发了个昏，道，你借给他啦？
老婆子说，我借给他，我借给他巴掌耳子呵，让我一顿臭骂撵出去了！可撵走了这回，撵不走下回呀，他们还会来的，两口子一块儿来，根红两口子也不会歇台，这五十块钱咱一准是捏不住了！
茂田老汉唉声叹气，自己气得要命，却劝老婆息怒，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了，上一回的选举钱，不是让他们掐着脖子呖出去了。这时村部大喇叭里响起哧啦声，村外头听来格外刺耳，接着就传来路副书记的喊话，让王茂田赶紧去村部。路副书记还想喊一遍，半道上变成了一个村民的粗嗓门，粗嗓门的吆喝声鼓破天，王茂田同志，你拉屎拉到哪里去了，你被选成村支书啦，革命的小酒给你倒满了，再不过来菜可就凉啦！
茂田老汉骂起来，我霸他娘，耍笑起来没个档了！说着摔摔打打地下炕穿鞋，打谱去挑水浇菜。老婆子道，哎，对了，这回选中了哪块杂碎？茂田老汉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使钱的那几个人！老汉没空细说，也懒得细说，去院里挑上水桶就朝根红家的白菜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