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根红的白菜地在马虎沟，打老石坑起步得绕行半个村庄。这半个村庄的外围，星布着数十座小屋，有的是瓦屋顶，有的是杂草苫成，却一律小门小窗，精致得像火柴盒。茂田老汉很反感这些火柴盒，宁愿多走几步路，也不从这些火柴盒中间过。娘个腿的，这算个什么世道，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东跑西颠给娶上媳妇，媳妇一过门，就把老人轰野地里去了。要搁人民公社那时候，他们敢吗？轻者绑到大队部里去关起来，饿他三天再说！若还咬牙，就扣上纸帽子拖出去游街批斗，啥样的货色也给他治熊了！想到这层茂田老汉的火气转向了村干部。若是时光倒流，流回去三四十年，从这些干部中挑出一件事，也被轰下台去了，捉进公安局去了！
满腹的牢骚窝憋不住，茂田老汉就去找老人们拉呱，拉呱他的大队长时代干部是多么地清廉，多么的无私。老年人们感慨万千，回忆过去，对那个时代充满了无限的思念和向往。年轻人不吃老家伙们那一套，冷嘲热讽地予以反驳：人民公社好，花钱没有，吃饭有糠，人民公社就是好哇！茂田老汉对答不上了。这正是他老汉疑惑的症结，当年人心好，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生活日日提高，世道人心却高山流水样轰轰下跌，老汉搞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儿。给青年人问得多了，茂田老汉终于给顶了上去，吹胡子瞪眼地说，当年吃糠咽菜，喂出来的是人；现今红肉白肉，喂出来的是狼！青年人们捉摸捉摸，不吱声了。茂田老汉取得了胜利，回忆得愈发上劲儿了。
走到马虎沟，茂田老汉去水沟里打上两半桶水，挑在肩上往大白菜地走去。总之岁数到了，满桶水挑不大动了，就这两半桶，还觉得直往地里压，腰怎么也挺不直。走出一段路，老汉听背后隐约响起喊叫声，老汉回了下头，发现五六个人朝这里跑来。他心里咯咚一跳，八成是老婆子病了，病得不轻！他放下水桶，心扑通扑通跳着，搂着勾担等他们。五六个男人越跑越近，跑在前头的是根正根红，他的两个儿子，其余是本家的侄子。茂田老汉摸不着头脑了，不会是老伴的事，不说别的，单说两个儿子，做娘的病了他们不会过来的，他们会躲得远远的，推当不晓得。
儿子侄子们跑到跟前，二儿子根红首先发话道，爹，谁让你浇地的？你看看你这身子骨，还挑得动桶吗？再说白菜地水洼洼的，已经吃不动水了！
茂田老汉瞪了眼，不知这是从何说起。对爹娘，根红啥时辰说过这样的软和话？况且挑水浇大白菜，是根红媳妇亲口通知的呀！
大儿子根正接根红的话茬怒声道，你们不吩咐爹，爹会给你们挑水吗？爹不知道自己老了，干不动了，该享几天福了？说着王根正抢前几步，飞起两脚把两桶水踢倒，抓过老汉手里的勾担死命砸在地上，转而把老汉搀扶在手里，柔声说，爹，咱们回家。往后你听我的，谁要是再找你干活，你就让他们去找你的大儿子，看我不扯着胳膊劈了他们！
王根红看看倒在地上的两只铁皮桶，火气没有压住，朝着王根正叫唤道，你装什么孝顺儿，昨天爹给谁浇的大白菜？唼，给谁浇的？
侄子们插言道，根正根红，行了行了，路书记还急等着呢！对了大爷，贪高兴了。天大的喜事还没说给你呢！咱们老王家的祖坟里冒青烟了，你被选成村支书了，往后大山窝子就是大爷你说了算啦！
茂田老汉的脑子里云山雾罩起来，莫非这是真的了？不对，不可能是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说到底自己是个老头子了，黄土埋到嘴边了。老汉就没好气地道，狗杂碎。你们也想拿老子寻开心？
侄子们嘻嘻笑道，大爷，你还不相信啊？
王根正嘴伸到老汉耳朵边说，爹，是真的哩！快走吧。路书记让我快喊你过去呢！说着扶着老汉往回走去。王根红招呼别人挑上水桶，他搀扶住老汉的另一条胳膊，一干人簇拥着老汉兴冲冲往村里走去。
茂田老汉感觉在做梦。他看看蓝瓦瓦的天，看看绿一块灰一块的田野。再看看身边兴高采烈着的子侄们，知道这不是梦，子侄们不会戏耍他。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支书的帽儿真的落到自己头上了。茂田老汉的心里发起了慌，不是担心这支书他干不了，他干得了，还会干得大差不离，起码比上几任要好一些。他着慌的是自己千好万好，也不该选成村支书，选成村支书是不对的。不正常的。老汉脑子里的云雾搅成了糨糊，腿脚也不听使唤了，连打了几个磕绊。王根正赶忙把他背在肩上，王根红旁边招呼着，嘴里嘱咐着小心，小心，继续往前走。茂田老汉的感觉更不对了，他都老得走不动路了，竟然猛丁成了村支书，像什么话，不像话哩！不行就辞了吧，请路书记发话再选一次，起码选出个年轻些的来。直到走进村部。茂田老汉也没有明确方向，大山窝子的印把子，他抓还是不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