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07年第07期
栏目:短篇小说
其实,我二十一岁那年,是个不明事理的混蛋。不客气地讲,这样说也说轻了,不妨直接些——就是个流氓。比如那一年正月,我敲开了一家的大门,把一筐粪便扔了进去。原因很简单,那家的男主人不许他的女儿和我谈恋爱。这种行为和1931年的山本一郎颇有些相似,略有不同的是,我是中国人,扔的只是一筐粪便,脏了人家的宅院而已。而他则是日本人,扔的是一支火把,要了人家老少的性命。
1931年的山本一郎也是二十一岁,和我同在一个城市,这座城市叫辽阳,位于辽宁东部的一个小城。城虽小,历史却长,史学家考证它已经有2300年以上的历史。最让辽阳人到处说事儿的是境内的一条河,都说战国时期燕国太子丹在此自尽,因此得名太子河。很多辽阳人曾在不同场合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陈述辽阳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当然,其中也不尽是骄傲的事儿,也有耻辱的。像1900年,辽阳城沦落到大鼻子俄罗斯人手里,他们横行了四年后爆发了日俄战争。小鼻子日本人出人意料地战胜了大鼻子俄罗斯人,取代了他们在辽阳的地位,这些辽阳人是从不提起的。山本一郎是1929年4月到的辽阳,他的前辈已经奠定了在辽阳坚固的统治基础。那时他供职日军翻译,平时不喜欢穿军装,像个中国学生,和别的日本军官相比,很斯文,并不专横跋扈。来中国前,国内的一个巫师给他占了一卦,说他此去应有一场劫难,本命犯水,让他离水远一些。山本一郎酷爱游泳,来到辽阳的前三个月,他牢牢记住了巫师的话,一直远离有水的地方。三个月之后却没能忍住,趁闲时一个人去了太子河,痛痛快快地游了一场。本来这是一个无意之举,却酿成了大祸——在湍急的河水中,他的头发被水草缠住,身子动弹不得,漩涡一点点儿将他吞噬。
1929年的太子河一望无垠,几里地宽的岸边看不见一个人。山本一郎用日、汉两种语言喊了救命,不见一个来人。他想,二十一年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这么简单就结束了,母亲,再见了。
最后的情形和我们想象的并不一样,他没有向母亲道别,而是努力把头露出水面,喊了一声:天皇万岁!那个声很小,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一口浊水顺着他的嘴巴呛进了肺,转眼沉入河底。
这是后来他向他的长官说了当时的情形,不然没人能知道这些。说到这儿,大家一定猜到山本一郎获救了。一个放牛的小子正好路过这里,看见山本一郎正像个惊惶失措的狍子,在水里一上一下的,他想都没想就跳到了水中。不过他没听到他喊救命,无论日语的还是汉语的都没听到,要是他听到了他说了日语,说什么也不会去救他。七十多年后,我凭着想象,找到了一个形容词去表达1931年的辽阳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叫做撕心裂肺。
放牛小子救人很有经验,先是不慌不忙地游到了山本一郎的身后,接着用力把他向岸边推。山本一郎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的身体向前流动。他想,妈妈,我又回来了。
这时间,他心里想的又是他妈妈,而不是什么天皇。当放牛小子把他放到了牛背上控出了浊水后,他改变了主意,这回他想的是,又可以为天皇效力了。当然,放牛小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否则一定会说,日你娘的,再把你扔进水里,看你还怎么为天皇效力。
大约过了一刻钟,山本一郎完全恢复了理智。他从牛背上下来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放牛小子说叫小强子。
山本一郎说,小强子,你救了我的命,我要报答你。我住在昭和通68号辽阳旅馆,有什么事情你就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忙。
山本一郎的汉语很流利,对话中,小强子没有看出他是个日本军官,所以他很友好地说,见死不救不就和畜生一样了。
他指了指他的牛。
那群牛却很不友好,看着山本一郎“哞哞”地叫两声,同时把一泼大便屙在地上,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山本一郎。这个细节实际上他没注意到,他只是很感激地看着小强子,过分的感激让他忘记送给小强子一个标准的日式鞠躬。小强子笑了,赶着牛走了。
从太子河到小强子他们家需要穿过一个集市,小强子每天都从那里路过。那时的辽阳城和现在有很大差别。单说那集市,方圆足有五里地,熙熙攘攘,卖什么的和买什么的都有,当时东北地区最大的贸易集市就在那里。现在那个地方已经被圈了起来,里面空空荡荡的,将来做什么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但据知情人透露,那里永远也不会再成为集市了,高亢且有韵味儿的叫卖声离我们这座古城和这个时代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