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和我二十一岁时的夏天有着惊人的相似。比如,我和小强子都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并且都毫不犹豫地爱上了她们。我遇到那个女孩子的过程很简单,是邂逅相遇,她对我的印象很好,她爸爸却非常反对她和我交往,稍后我可以把这件事情说一说,现在我要说小强子和那个女孩子的事。他们的相遇过程也不复杂,无非也是邂逅。遇到那个女孩子之前,他在集市里穿过,看到了一个在自己头上插着稻草的女孩子,她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别人一眼。小强子在远处看了半天,他观察她很容易,她的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从她身边经过的人行色匆匆,没有驻足的意思。那个年代这样做的人很多,因为他们需要钱。小强子看了一会儿,手在衣兜儿里摸了摸,把一枚铜板塞在她手里,女孩子的手立刻紧攥着,就像攥着一根救命的绳子。准确地说,那枚铜板只可以买一个烧饼,也是小强子身上仅有的。
忽然传来了一阵“咯咯”的笑声,女孩子的,银铃一般。小强子看见对面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年龄和他相仿,身穿锦缎小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的旁边伺候着一个小丫头,也同那个女孩子一起笑。小强子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他猜或许嘲笑他只给了那么点钱。小强子的脸“唰”地变成了一块红布。
小姐模样的女孩子没停留多长时间,也给了些钱,看了小强子一眼走了。那一眼对于小强子来说,简直就像喝了一坛子陈酒一样,醉得不成样子,直到她走远,他还痴痴地张望。缓过了神儿,小强子发现地上有一块粉色的罗帕,如同一朵芙蓉露出水面。小强子想一定是那个女孩子丢下的,甚至猜测是那个女孩子故意丢下的,看上了他留个定情信物也说不定。
想到这儿,小强子的脸绽成了一朵花,他拾了罗帕,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香香的,他一下子从牛背上飞了起来。末了,小强子唱起了歌儿,赶着牛往家里走。那个傍晚暖风拂面,把小强子吹的浑身清清爽爽。到家时,小强子感觉像在河里洗了澡一样痛快,他把牛赶到了圈里,然后躺在地上,这种享受的方式对小强子来说是最惬意的,比什么都舒服。
才闭上眼,跑过来一个人,对小强子扯着嗓子喊,快起来吧,牛生了!
小强子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跑到牛圈。那里早就围了好些人,都喜气洋洋的,好像是他们家的牛下了牛犊。
牛也不是小强子家的,他是给别人家放牛。小强子放牛已经好几年了,和这些牲畜感情之深谁都知道。东家是个和善人,对小强子很宽容,平时很少过问牛的事,对牛肥了瘦了之类的琐事也不挑剔。小强子也对得住东家,把那些牛当自己家的一样,照看它们比亲娘还要胜出几分。
刚出生的牛犊不住地打着颤儿。小强子从怀里掏出那个粉色的罗帕盖在它的身上,牛犊惊惶地蜷缩在罗帕下面,眯缝着眼睛偷偷看着外面。大家笑了,小强子把它打扮得像个羞涩的小姑娘。
两年后,小牛犊已经健壮得像堵墙。犄角有一把日本刀那么长,锋利得像条尖枪。两岁的牛犊相当霸道了,抢槽、顶架,牛群里没有对手。晚上来个山猫土狗什么的,它两只犄角扎过去,不死也得带伤逃了。村里的老少爷们都说,这是个牛王啊,犄角能避邪,肚子里有牛黄,浑身上下都是宝。东家常常这样跟小强子说:小强子啊,你可给我看好它啊,我还得指它养老呢!
东家这样说自有道理。那阵子,驻扎在中国的日本军人迷信一件事儿:他们认为粗壮的牛角可以给他们带来好运。打了好些年的仗,一些活下来的军人这种念头尤为强烈,他们很多人都从牛的两只角中选择一只留下来护身。所以那时候的辽阳,有很多中国人千方百计地寻找外形奇异的牛角送给日本人,以此博得他们的庇护。
小强子对小牛犊的喜爱程度比别人更强烈,精料喂着,天天还给它洗身子,晚上还恨不得搂着它睡觉。很多人都逗他,小强子,牛犊子这么尊贵,干脆让它给你当儿子得了,也给你养老呗,千万别让人偷了去啊。
大家说的虽然是玩笑,一天夜里还真招来了贼,几个家伙早认定小牛犊不一般,起了歹意。那夜,他们进了牛棚,牵着牛犊就走。小强子恰好醒了,看见有人慌慌张张地牵牛向外走,拎起烧火棍冲了出去。偷牛的看看跑不掉,下了狠手,一刀捅来,把小强子撂倒在地。左右邻居听见声响跑了出来,把偷牛的撵跑了。小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满身血污,一把把小牛犊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后,小强子更加精心照看它,每天都要把它牵在左右,还把那个香香的罗帕系在犄角上,一来能跟别的牛区分开,二来可以把牛角藏在里面,不至于那么扎眼,省得人惦记着把它割下来送给日本人。
即便这样,小牛犊还是出事儿了。
那天下午,小强子放完了牛,肚子里憋得慌,到树林里方便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发现小牛犊不见了。他以为看花了眼,又数了几遍,偏偏就少了那只小牛犊。
小强子眼前发黑,好玄摔在地上,从头到脚冰凉冰凉的,胳膊腿儿都不会动弹了。他倚在一棵树上,身子没了知觉,倚也倚不住,软软地堆在地上。小牛犊子丢了,怎么跟东家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