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这世界上生不逢时,并且事事都赶得不是时候的人,王替夫恐怕是最典型的一个了。
一九四四年十月,王替夫等伪满驻德公使馆的人员撤回了长春。这时的王替夫作为伪满洲国的外交官在国外已整整生活了十二年,三十四岁,风华正茂,才华横溢,是伪满当之无愧的“国家栋梁”。刚刚回国的王替夫满脑子里还是欧洲的战火,夜里一闭上眼睛就是柏林的空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坍塌的楼房周围到处是灭火的人群,他从心底希望这一切能早日结束。可就在此时,他的祖国也正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遭受蹂躏,但那时与侵略者为伍的王替夫,加之他十二年背井离乡的异国生活,对这一切的感受并不是很深。回国之后,短暂平静的生活使他觉得很高兴。不过,这种轻松与平静的心情并没能保持多久,就被一种悄悄爬上心头的沉重感所代替。六年的德国生活,他目睹了希特勒由全盛走向溃败,由此他预感到日本的失败将是必然。
王替夫每每设想到日本人的垮台,心里就暗暗涌出一种快感。从那个神秘的日本警察青木警予直到他这十几年的傀儡外交,他处处被控制在日本人手下,他对日本人又恨又怕。但王替夫早就盼着日本人能倒台,并天真地幻想着“满洲国”的皇帝和国民能真正地直起腰并且强大起来。但同时他也深深地知道,这“满洲国”的大小官员和日本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日本人倒了,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所以,他心里又有一种深深的忧虑。
人的命运有时会发生一些很可笑的转折,局中之人未必觉察得到。除了可笑,更多的还是可悲。在这期间,美军的B29飞机再次轰炸了沈阳、大连,雅尔塔会议的结束使关东军恐慌一片。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国法西斯无条件投降,这无疑是对日本侵略者最致命的一击;五月十一日,日本举行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此后伪满洲国进入全面临战状态;五月十五日,王替夫突然接到伪满外交部的通知,他被任命为国务院总务厅参事官,这突如其来的荣升,让他懵头懵脑一时反应不过来。接下来便是同事们接二连三的贺喜。那时,作官的虚荣和男人心里特有的那种成就感,使他很是高兴。这一切他来不及细想,更不会想到正是这一天的提升,使他日后的战犯等级提高好几倍。
一天,大约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身穿军黄色协和礼服、披着金丝带的王替夫先见到了掌礼司长,然后跟着他去谒见皇帝。在皇帝谒见室,身着长袍、剃着光头站在龙椅前的溥仪显得很清瘦,苍白的脸上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平静的神情中略透出一丝忧郁,这是王替夫第二次见到溥仪。
第一次被溥仪召见是在从欧洲回国之后,王替夫同所有从欧洲撤回的外交人员一起来宫中拜见溥仪,虽说是身为“满洲国”的高官,但想见一次皇帝也是不容易的。在皇宫内,职员大约七百多人,其中十分之一为日本人,从次长到各处课长都由日本人担任,就连溥仪的诏书和敕语也都由通晓汉语的日本人来包办。凡是面见溥仪的人员,都要预先得到批准,出入行止,宪兵都要记录。那一次溥仪情绪还是蛮好的,但是善于同各等人打交道的王替夫还是从他那勉强的笑容后面,看出了他精神上无形的枷锁。王替夫心里暗想:这个人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活得高兴了。
王替夫向前进了两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垂手站立说:“五月十五日,皇帝陛下下诏授命鄙人为国务院总务厅企划局参事官,深感任重才薄,但有信心为陛下效劳。”
“你是去年从德国回来的?”溥仪语调很平和。
“是,陛下。”
“你多大年龄?”
“三十五岁。”王替夫回答。
“三十五岁,多好的年龄呵,有为啊。在这个年龄上就晋升到这个职位,在日、满双方的官员中你可是头一个呵。”溥仪很有感慨,说这句话时,像是对王替夫,又像是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