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7年第10期
栏目:小说世界
徐志忠一进屋,便把巴拿马式的宽沿儿草帽,使劲拽到我的沙发上,挺长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儿。他背贴着门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一个大西瓜,上眼皮没了神经似的往下耷拉着,翻鼻孔呼呼直出粗气。我没理他,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从小学到初中一个学校一个班,从来没分开过,16岁又一起去修马路,开山放炮的天天滚在一块儿,没有那么多的客气。徐志忠看我不理他,便用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大声说:哥们儿!我让人给涮啦,你得帮帮我!
是吗,谁呀?谁能把你给涮喽,你这么精明的买卖人。怎么帮你,起诉他?要是起诉他,你找我不行,得去找律师。去夜总会、酒吧泡妞儿你找我,勾引小妞儿我喜欢,别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我犯傻,故意逗他。
徐志忠把他提着的西瓜放到冰箱边上,没再说什么,没事人走到茶几那儿,拿了我一支烟,点着了,斜靠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吞吐烟雾。透过烟雾,我看到他脸上的焦虑,我想这小子准是真的栽了,没辙了,要不,他才不会跑这么远来找我。
抽完烟徐志忠对我说,哎!你别跟我转圈子,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话不是我编出来的吧?这可是咱们一起躺在宿舍里说了多少次,起了多少次誓的,你忘了?我可是一直这么做的,你在大狱里关着的那十多年,我没断了去看你吧。徐志忠用手托住光秃秃的脑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眼珠子往外放着绿光,跟饿狗盯着一块骨头似的。他又说:如今我有难了,你怎么能耷拉胳膊呢。
我笑了笑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便不再说话,伸手拿了支烟,用特大号火柴,刺啦一声划着火。我用火柴点烟的时候,微微眯缝着一只眼睛,透过跳跃着的火苗偷看徐志忠。抽烟的人大多爱使打火机点烟,图的是方便。用火柴点烟的也有,很少很少。我喜欢用火柴点烟,而且喜欢特大号的火柴。这种特大号火柴又粗又长,带药的一头粗壮结实,看起来很像一个用木材制作的感叹号,也像一个立体的英文小写字母I,光拿在手里就感觉刺激。用这样的火柴点烟,有爷们儿气魄,也显得深沉。尤其是从火柴盒里拿火柴的时候,不能着急,得不紧不慢地用俩手指捏出一支,然后合上火柴盒,用一只手的手指调整一下火柴的位置,另一只手同时调整火柴盒位置,然后不紧不慢地把火柴斜着戳在火柴盒有药的一侧,轻划一下,再轻划一下,直到第三下才能用力,实实在在地让火柴点燃。干我们这行,得沉得住气,不能刚听见点什么事,便火急火燎的拿刀动枪。特别是进入经济社会以来,经济犯罪多,治理犯罪的规矩也多,而且不论社会上出现什么事情,一般都是首先打击刑事犯罪,还有就是扫黄,所以干我们这行,凡事都要小心,不能轻易做出什么举动。
我一般的做法是,得把来人逼到死角,给他描绘出一个凶险的前景,让他感觉着这事你不能管,或者不敢管,得让他明白,这种事太危险,谁干都有可能出事。所以,我们这行的人,一般都得在来人看着已经没什么希望的时候,才会慢慢的与他谈个条件,谈妥价格,再答应下来。干我们这行的人,不怕危险,大狱都出来进去好几回的人了,连死都不怕,还有惧怕这一说么?再说了,没危险没困难,人家事主凭什么给你钱。为了达到我们的目的,把刀子扎在人身上搅几下的事,我也干过几回。我知道,要想把事情做成功,只有在表面上把事做大,效果才越好,越刺激。我们这么做的时候,不同于仇杀和报复,总是张扬着激奋和冲动,总是要把人整成重伤,甚至往死里整。我们很谨慎,重在制造氛围,只要把恐怖的效果弄出来就行。所以我们在不得不动刀,进一步威胁对方的时候,选择进刀的地方,一般是在肉厚的部位,譬如屁股、大腿什么的地方,只要疼,只要流血就成,这也是我们最后的手段。
有时候,欠债人是女人,或者是上了岁数的人,我们也会照顾他们身体孱弱,一般只采取声音震慑,用语言给把他们笼罩在恐怖的环境中,折磨他们的心灵和精神,用亲人的灾祸,来逼迫威胁他们就范。大部分人的心里承受力,会在这样的时候崩溃。实在不行了,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们也会拿刀对准自己的大腿或胳膊,浅浅地戳一下,划一下,让对方看看鲜血涌流的场面。割开肉体的残忍场面,会直接让人内心里产生恐惧。
现在有钱的事主,一律怕事,尤其怕疼、怕见血。无论是谁的鲜血,只要是从活人身体流出来的血,他们都害怕。他们越害怕,我们越得意,越猖狂。我的做事原则是完成事主的委托,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程度,决不做图财害命的事情。我在大狱里呆腻了,我可不愿意再进去。遇到难缠的人,我也不着急,只是不断地缠着他,跟在他身边,不断地威胁与他同归于尽,威胁他要绑架了他妻子或孩子,威胁他要割下他们的鼻子或耳朵,然后邮寄给他,让他明白我就是一个魔鬼,我的命不值钱,不给他一分钟的空闲和安宁。让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把我逼急了,那么他也会生活在灾难里,甚至人财两空。这样做了以后,大多数时候能成功,基本上也是安全的,能很顺利地完成事主的委托,把钱挣到手。
可现在不同以前了,现在我也算是个有了钱的人,不同于刚从监狱出来时的处境,所以干什么更得顾及安全了。再说,我在监狱里呆了11年,出来才结的婚,孩子还不大,是个可爱的儿子,刚刚5岁,我爱他,我必须要保证妻儿生活的安定。说句没脸面的话,为爱这儿子,我媳妇从一听话的乖女人,变成了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女主人。
我干这行是出于迫不得已。在我23岁那年,单位的头头强奸了我们俩女同学,大家都很气愤,一起骂大街,嚷嚷着要报复,可谁都没办法,更没行动。只有我悄悄地把一支雷管塞那家伙的床板缝隙里了,因为那家伙强奸的女同学里,有一个是我暗恋的女人。那个时候我们施工队正在山区修桥,想找粒雷管不是什么难事。
仇恨支使着我把雷管放到那小子的床板上,开始没事,都过了二十多天,我已经把这件事忘掉了。那家伙与一个女工偷情,正在床上欢实的时候,把雷管给捣腾响了。他被炸掉了两个手指,左腿的膝盖骨被炸碎,那女人的屁股也被炸得血肉模糊,险些出了人命。因此我被判了15年徒刑。后来由于我在监狱里边表现好,被减刑4年,在我34岁那年,我被提前释放了。
等我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时候,社会已经和我进去之前不一样了。发展经济成了唯一的目标,贪官污吏们看准了经济发展期间的混乱,忙着贪污公款,有的人则忙着开公司捞钱,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下岗工人。徐志忠就是那个时候离开了马路公司,自己开了个酒楼,风风火火地做了大经理。听徐志忠说,被我炸瘸了腿的那家伙,虽说走路一瘸一拐,却升官当了局长,日子过得十分红火。
实话实说,无论是我在监狱里,还是我出来后,徐志忠都帮了我不少的忙。在监狱里服刑的时候,他常常去看我,每次除带些吃的以外,还要带好烟给我抽,管我警察都沾了光。从大狱出来后,我没有工作了,原来的单位十几年前就把我除名了。徐志忠在我出来的第二天,就告诉我,让我去他的酒楼干,让我当酒楼的大堂经理。他带着我去商场,给我弄了两身很漂亮的西装,领带七八条,工资也定得不少。
他说,这活儿,让别人干也是干,咱干吗把钱给外人啊。你来干,还省得我老接济你呢。他说,你在我这酒楼里当经理,什么都不用干,在酒楼里呆着就成。只要没有捣乱的人和事,你就整天呆着,工资我照发,喝酒抽烟你随便,泡个服务员睡睡我也不管,只要别弄出事来,别在我这里招妓。你随时记着,咱们是生意人就成了,有这个买卖开着,咱哥俩就有饭吃。
在徐志忠的酒楼里,我干得还算滋润,整天迎来送往的招呼客人,听着“郑经理!郑经理!”的喊声,心里受用,挺有面子。我还抽时间睡了三个酒楼里的最漂亮的服务员,并把其中一个变成了我老婆。在徐志忠的酒楼里干了一年多后,我不想干了,就辞了那份工作。因为我发现在这种经济社会里,只挣这点工资很没出息,得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呢。我看到徐志忠的酒楼每天流水就达三万多元,除去成本,他小子获利很大的。而他给我的工资,虽说每月也有三千多块钱,但与他的利润比起来,仅仅是九牛一毛。
我离开徐志忠的酒楼以后,先卖烤羊肉串儿,可我闻不了那膻气味儿,烟熏火燎的我天天都恶心。后来卖服装,干这个很来钱,但从福建、温州和广州等地往北京倒腾服装,十分辛苦。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也是从大狱出来后,做了生意的朋友找我,让我帮他去要债,说把钱要回来给我三成。他说那钱已经欠他三年了,那家伙就是赖着不还。与其让他这么欠下去让钱打了水漂,不如狠着点要回来,分给朋友。我算了算,十八万块钱的三成就是五万多,便觉得可以试试。这一试,帮人要债就成了我的职业。
从那儿以后,我再没干倒腾服装的生意。我找了俩面目生冷的小兄弟帮忙,让他们一个留起了长头发,一个剃了光头,给他们配了深色墨镜,每人给买了身黑色的中式衣服和洒鞋,专门做起了帮人要债的活儿。我们是松散型结合,有活儿了就一起去干,挣到钱我们五五分成,我自己得一半,他们俩人得另一半。没活儿的时候,我们不见面。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接活儿我是要按照比例提成的,债务多的,我少提点比例,一般是2:8开,钱少的我就按照3:7比例提报酬,再少的就要对半分利了。干这个活儿,也不容易呢。
有一回我接了个大活儿,310多万,按照规矩,我们应该提两成,可事主知道这钱不好要,主动提出多给我半成。我想想,这可不少啊,70多万呢!虽然那活干得很费劲,也挺危险,但我们坚持了三个月,也没把钱要出来。开始,那小子身边总有几个人跟着,他从来也不走单喽。后来,他突然消失了。我很着急,收了人家事主的定金,就得把钱给人家要回来,我们是讲究信誉的。我们仨人到处找那家伙,到他公司外面去蹲守,到他常去的场所寻找,到处都没有他的踪影和消息。
一直过了五个多月,那事主请我吃饭。饭桌上他说,那小子从国外回来了,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他岳母住医院了,那老太太病重,他和媳妇现在都在医院里陪着呢,这是个机会。你得赶紧去,你要是觉得这事办不成,我也不强迫你,咱们按照事前的约定,你把当时的定金退我一半。我再找别人。人我已经找好了,就看你的意思了。你要继续干呢,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这次一定得把钱要回来,我等钱用。你要没把握要回来,我就换人!这次我是下定决心的,钱要不回来,我要他的命!
事已至此,他把我逼到了死角,没有退身步了,我没别的办法了,把定金退给他,就是承认我栽了。这事传出去,以后的活儿没法做了。再说,这是笔大生意,我不能轻易放手。我对他说,你保证信息准确?他说准确,我妹夫是那医院的医生,他亲眼看见的,而且今天他连夜班。什么叫天意,这就是他妈的天意。我狠了狠心,把右手伸出中指和食指给他看。他说干吗?我说我不杀人,但要不回钱来,这俩手指是你的!你看要是行,我晚上就去医院。他什么都没说,打开包掏出两万块钱扔给我,拍拍我肩膀说,我一会把病房号告诉你,然后就走了。
我没敢耽误,赶紧找来俩小兄,把情况对他们说了,每人给了五千块钱。他们不要,说大哥咱们事没办成,怎么能再拿您的钱。再说了,要是真办不成,不是还得把定金退人家一半吗,您不是就赔了吗?再说,你是压上了俩手指的呀!这钱我们不要。我说你们拿着,今儿晚上,咱们去最后一次,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事了了。这次算你们帮大哥的忙,咱们不按以前的比例分成。钱要回来,你们委屈点,每人拿10万,我拿个大数,大哥要洗手了。一是这活太他妈的悬,一是我儿子快该上学了,我打算拿这钱开个买卖,过个安稳日子。等大哥的生意做成喽,你们要是遇到没钱的时候,需要我帮忙就来找我。这次算大哥求你们!
他们俩把钱装起来说行,都听大哥的。您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钱您分给我们多少就多少。这两年,跟着您也没少挣。说着话,他们就把随身的包打开让我看,说,大哥您瞧,衣服和家伙都带来了。
我说今天咱们得放点血,给咱们自己放血,仨人一起来,给小子点压力。让他觉得咱们马上拼命了,再不还钱,就他妈的一块儿死!我琢磨,这回没有太大问题,他岳母住医院,咱们就在医院里做他,他不还钱,不仅他有危险,他岳母也有生命危险。咱们一发恨,那老太太还不吓死?他不还钱,他媳妇也不干呢。
晚上,我们仨人没按照往常的打扮穿衣服,而是平常的装束去了医院,我们还特意买了好些水果鲜花什么的提在手里,让外人看起来,我们是来看病人的。因为那是公共场所,动静大了怕有人报警。事主的妹夫看见我们来了,就找了个原因把护士叫走了。
到了病房里一看,那小子果然在里边伺候老太太呢。我把门关好,当着他媳妇的面,我们仨人同时从书包里拿出菜刀。他媳妇立刻吓得软在地上,他也浑身直哆嗦,说话都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