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姐对我接替了那不断躬身,将双脚浸在油水中,双手泡在凉水里的活计,充满歉意。她絮叨说:这活一个人做不来的。她说她的手一会儿干,一会儿湿,腰一会儿直,一会儿弯,所以,向组长提出一个人干不了!现在,为显示她的工作强度,她举着抹布道:这水有毒的!矿泉水瓶子上贴着三个字:天那水。就是香蕉水,无色透明,易挥发,燃烧,有一定毒性,对人体有害。我们无法不闻到那味道:无形无象,却尖锐存在,堵得鼻孔发紧,每呼吸一次,心脏就更猛烈一下。但我却无法不呼吸,不管我多么不想让这毒气进入体内。
方姐说她不愿去别的厂,因为这里发粮准:二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出门打工就是要挣钱,不加班的厂,谁去!”对从没打过工的人来说,这是种陌生的生活,陌生到你根本无法想象。当我听到方姐这样说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像将某种灼痛也同时吸进肺腑,然后,再吐出。仅仅坐在办公室里,或看报纸、听广播,根本无法体会方姐们的心情。存钱是她们的终极目标,如果将时间用来娱乐,那简直是扯淡。
我们俩分工合作,步调趋向默契。某个间歇,方姐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新疆,她于是两眼放光。“你们那里雪下得很大吧?吃什么肉?有没有鱼?棉花几月熟?”我尽量以形象而专业的语言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厂规规定:闲聊、开玩笑、吃东西是不允许的,但是,有时候组长走来走去,盯的只是工人的手,只要手还在麻利地动着,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他知道,不聊天是不可能的,否则人会崩溃;同时,组长并不指责我们在卫生间里磨蹭几分钟。
总算熬到11点,我准备下班,但方姐却拦住我:坚持到12点。她分析:上午干4小时,下午就要干7小时;上午干5小时,下午只干6小时。她说:劲要匀着使才行。我点头同意。然而,下班前的最后一小时,难熬之极,大脑趋于呆滞,手指的速度明显降低。快到12点时,组长来了,看着我,语气突然变得温柔:吃完饭快点回来啊,机器可是不停的哦。他指了指那箱子:货堆得太多可不行啊。
从早7点到晚7点,不间断工作,中间只休息1小时,而他居然说,吃完饭快点回来!他要求啤工像机器,完全适应钢铁的速度。要知道,人下班了,机器不停,人走开的那段时间,虽然有同事会帮着接货,可货堆在那里,要等自己回来做。除非这个机器坏掉,否则,它便永远不会停下来。这种所谓的午休,反而需要身体更加卖力才行。
我的午饭怎么办?我刚进厂,到食堂吃饭要交五元现金,不能享受从工资里扣三元的待遇。去外面吃,我对小吃店一概不熟。方姐一挥胳膊:走,到我家!时间太紧迫了。一小时六十分钟,每一分钟,都在静静流逝,我来不及多想,触电般起身,朝门外走去。打卡后,我将帽子从头上捋下来,把工衣也脱了;而方姐,只摘下了帽子。
一百米处就是巷子尽头,过了主通道,进入对面小巷,两侧是五六层高的农民楼,穿过小菜场的凉棚,空间陡然变暗,味道比车间更难闻:黑泥、灰尘、排水沟、鸡屎、尾气、皮革、化学、汽油……菜场旁的空地上,纵横交错着瓦房,有上百间,每一间都有扇单独的门。
令这片瓦房得以存在的原因,是打工者的身份总是城市的匆匆过客。在劳务市场,农民工并非真正意义的工人,而只是临时工,不仅“认真、肯干、易于管理,且不用变更户口”,“有工作的时候来,没工作的时候走”;这种暧昧的身份,不仅为城市提供了劳动用工,又不会导致城市人口增多。而当农民被召唤到城市来打工时,这里并没有相应的住房和教育提供给他们,他们要么住宿舍,要么租住贫民区;他们的孩子,要么在老家读书,要么上当地的私立学校。
方姐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阳光射进内部,投下斜影:只是单独的一间屋,没有窗户,靠门的左侧,立起道水泥墙,隔出个卫生间,令整个房间弥漫着浓烈的怪味,像钢爪,一下子就掐住我的喉咙,让我想吐。屋子四壁黝黑,从没粉刷过,墙角有霉点,双人床上窝着被子,桌上倒扣着碗筷,拉杆箱靠在衣柜旁。
没有阳台!没有厨房!没有阳光和清洁的空气!这片瓦房令人沮丧:它莫名其妙地藏在小巷深处,像个巨大的垃圾堆。房间里除了味道难以忍受,还有种可怕的窒息——如果将门关上,整个内部将陷入完全墨黑,无一丝光亮,如墓穴。
显然,这屋子仅仅只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不具备房屋所包含的温馨内涵。到了夜晚,这片瓦房如黑魆魆的波浪,潜伏在周围灯光璀璨的摩天大厦下。
这些房子的主人是本地人。他们不仅盖起五六层小楼,还在逼仄处盖起简易瓦房,皆用来出租。这个地方已形成两个阶层:拥有本地户口的本地人(拥有生产资料、土地、居住权)及外来工,向本地用工单位出卖劳动力(但没有在此长期定居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