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婶不敢怠慢,双手搂抱着思玉,面对巍然屹立、不怒而威的黄皮,恭恭敬敬作了三个大揖。一边作揖,憨婶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黄皮你大狗有大量,思玉从城里来借住几日,有打扰的地方,你多包涵,你是主,它是客,给你拜门了。思玉被憨婶搂抱着,开始还驯顺,以为是逗它开心,后来看形势不对,似乎是在给对面一只丑八怪行礼,便不干了,汪汪地呼叫起来,四只腿又踢又蹬,只要下来。思玉汪汪的呼叫声,在闷叔和憨婶听来,并无特别,可黄皮似乎是听懂了,头一昂,就要有所行动。闷叔急中生计,急忙去弄了一个蒸红薯丢给黄皮,黄皮衔了红薯在嘴里,独个儿去一处享受去了,不再理思玉。但此时思玉却不干了,它从憨婶手里挣脱出来,摆出一副趾高气扬、无比高傲的样子,欲去与黄皮争抢红薯,闷叔看在眼里,就也丢给它一坨红薯,思玉想也没想就去吞食,结果弄得极为尴尬,许是红薯的气味它闻所未闻,只见它难过得把小小狗头甩成一个大大棉花团,像是吃了毒药,然后又对着憨婶又是吼又是抓挠,好像是怪憨婶设了套来捉弄它。憨婶被缠得烦了,就回家拿水玉预备下的火腿肠给它吃。闷叔在一旁看思玉啃火腿肠,嘴里直咽口水,狗日的狗日的咕哝个没完,一边对着憨婶说,你这婆娘就是蠢,火腿肠不会留给我下酒?一只小狗崽什么不能吃,你这样待它,黄皮不会有意见?你想想黄皮这一辈子吃了什么?它就没正经吃过人食!给它一坨红薯,一坨冷饭,就是对它最大的奖赏!平时的吃食,全靠它四处去碰运气,饿是一天,饱也是一天,偶尔去猪栏里抢点猪食,就能打发日子,可它为这个家,干的活少吗?从早到晚看门不说,还担当了抓捕老鼠的任务……
闷叔一阵数落,为黄皮表功,憨婶心里清楚他是眼馋那些个火腿肠。憨婶说就没见过你这样子馋嘴的,竟然与小狗崽争食,说出去让人好笑死了!闷叔说笑什么笑?世上有谁见过拿这样东西喂狗的?黄皮!黄皮!你见过吗?你这一辈子吃过火腿肠吗?
黄皮从它的祖母辈起,一代一代传下来,一直传到黄皮,对他们这个家庭无不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而在吃食上面,却从不讲究,老辈人说的狗不嫌家贫,黄皮家族可算得典型中的典型。记得黄皮的母亲,那条善良的母狗,还给小时的思山舐过屁股呢。狗给娃儿舐屁股,城市中人恐怕闻所未闻,可在乡下,在过去相当长的岁月,大人搂抱着娃儿拉屎,一只狗便理所当然蹲在旁边,娃儿一边拉,狗儿一边吃,娃儿拉完了,狗便给舐屁股,舐得干干净净,如用纸巾揩过的一般。
黄皮因为闷叔的挑唆,昂起头看了一眼正在津津有味啃着火腿肠的思玉,黄皮一定是从气味上闻出了火腿肠的上佳滋味,于是毅然舍弃了红薯,大大咧咧要到憨婶处分一杯羮,它相信自己在憨婶心目中的地位,既然有思玉一份,那就应该有它一份。可是后来事情发展,却令黄皮大出所料,先是叫思玉的那只狗杂种,见黄皮一步步向它走近,立马嘶吼起来,先声夺人,像是要依仗主人的宠爱,以气势压倒黄皮,黄皮对此并不在乎,它在横直数里地面狗群中,威望一直很高,岂肯被一只小不点的外来狗吓倒?令黄皮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憨婶竟然帮着思玉呵斥它。憨婶嘴里一迭连声说,黄皮你莫生事,这是思玉的,没你的份!憨婶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手像枯枝般在空中画来画去,意思是要叫黄皮走开。黄皮愣住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忽儿间,天就变了?历史就翻了个过儿?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来过?就在黄皮愣怔的当儿,思玉再次发威,汪汪地吼个不停,露出一副狗仗人势、不依不饶的嘴脸,这使黄皮很是犯难,心里想着索性给思玉一个下马威,可这明显违背了主人的意愿,怎么办?黄皮看了一眼憨婶,憨婶似要拒它千里之外,黄皮又看了一眼闷叔,闷叔闷声不响,态度暧昧,黄皮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忽然觉得胸腔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一身毛发顿时喷张开来,头一昂,对着邈远苍穹,一连吼了三声,这三声尾音拖得很长,像是暗夜中茫茫山谷间的狼嗥。
是的,是狼嗥。
闷叔顿时惊呆了,黄皮这是怎么了?这么温驯的一只家狗,竟然骨子里还隐匿着狼的野性?闷叔于是和憨婶说,你给黄皮一截吧,让它尝尝。憨婶摇摇头说,水玉留下的就那么多,给了黄皮,思玉就不够了,剩下的日子我们如何打发?何况呢黄皮从没吃过,吃一次上了瘾,往后可没法供它。
憨婶话一落音,黄皮就灰溜溜走了,走时它瞄了一眼思玉,眼神似有满腹怨愤。
村子里来了一只与众不同的狗,就像一汪水潭投进了一颗石子,溅得水花四射。人们奔走相告,当作特大新闻,男人女人,老头子老太婆还有那些半大不小娃娃,鲇鱼咬尾似的,一拨一拨来闷叔家看稀奇。娃娃们是来看热闹,寻开心,上了点岁数的,实际就是间接看世道,他们走不远,见不多,看见思玉这只小狗,就如打开了视野,见到了村子之外,有一个无比庞大的,无奇不有的花花大世界,思玉身上的信息量,比他们一辈子得到的信息量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