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嫣的女儿是去年从警校毕业的,干别的都隔着行,梅嫣也不放心让一个女孩子只身到外面去闯荡,所以毕业后就让她回了梅城,一心一意地考警,两年考了三次。第一次笔试成绩还不错,就是面试分太低,总分没能达到录取线。梅嫣认为那是因为女儿年轻,没见过大场面,面试那天太紧张,结结巴巴的,尤其是声音太小,让考官提了好几次醒。出了考场女儿就掩面而泣。梅嫣安慰女儿说,没啥没啥,咱再考,下次准行。有人在一旁撇着嘴说,面试面试,说到底是给人家留印象的,也不给孩子收拾收拾,穿套好点的衣服……她哪来的自信嘛。梅嫣看看周围的女孩子,果然个个都衣着鲜亮,只有女儿身上还是她上大学时的那套粉色的套装,既不鲜亮也不得体,确实寒酸了点。
梅嫣回家就把事情给老公说了,说这话时她还很自责地跺了脚,仿佛铸下了什么大错似的。老公的手在花白的头发上挠了几下,嘴巴一撇,说,面试?面试就是走后门,你还以为把闺女打扮成一朵花就行啦?警察是公务员你知道吗?公务员也是我们这种人考的?告诉你,考公务员要么有人,要么有钱,你说你有啥?你有哪一样?就别往这上想了,自寻烦恼……
梅嫣朝老公呸了一口,怪不得人家要喊他爷爷呢,就连在床上干那事他也是这样,无精打采的,像蔫了的丝瓜一样。有时梅嫣想要,他就装作十分疲惫,或者身体的某一部位不舒服,说我今天真的不行,没有兴趣,要不明天,要不干脆你上来吧,你在上面自己做,我举杠铃。好像他明天肯定会兴致勃勃,其实即便是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或者明天的后天后天的明天,他也一样是蔫的,从上到下都蔫,哪一头都是蔫的。搞得梅嫣对那个事也有些厌倦起来,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四十多岁,正是似虎的时候。她成了一头有劲使不上的虎,落了平阳的虎。梅嫣想,好在自己是个很保守的女人,要不早就红杏出墙了,有多少顶绿帽子也给老公戴上了。
梅嫣在生活中原本是比较容易听天由命的,只是在女儿的问题上梅嫣不甘心听天由命。为了这她还专门到城郊一个叫香山寺的地方抽了签,那是一个中下签,签上那些玄气十足的句子她看不明白,但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签。后来她又听别人说附近农村有个姓白的老头会演周易,准得很,就连本市一些有脸有面的官僚都去找他。梅嫣就也拿着礼物去寻那老头,那白姓老头问了女儿的出生时辰,然后眯着眼睛掐着指头推了好大一番,说你女儿这事啊,难,难,难。真的难推,我也不好说了。
引梅嫣去的人在一旁赶紧说,麻烦了麻烦了,师傅再用奇门遁甲演一遍,让我们心里也踏实。梅嫣就势又往桌上放了一张红色的钞票。
那白姓老头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就再用奇门遁甲给你算一遍。又是一番推演后,那白姓老头就捋着胡子说,你女儿这事难是真难,几起几落,但后来东门大开,会有贵人相帮的,但贵人须你自己出面去请,贵人一出便万事大吉。对白姓老头的话梅嫣也是似懂非懂的,但她知道这事几起几伏后能成,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回到家梅嫣就让女儿再考,并且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考吧,能考上的……
女儿争气,第二次笔试比第一次还要好,名列头三甲。这次梅嫣不敢放松面试,面试前一天她一咬牙,给女儿买了一身品牌服装,还带着女儿到美发厅去做了发型。面试那天,天气也很好,面试的地点是在市委党校的院子里,那个地方满院子都是绿绿的柳树,柳树下面是一个个形状各异的花坛,花坛里的一串红正开得红红艳艳的,和绿草相互掩映着。女儿就精精神神风风光光地走在柳树丛中,走在花影里,也灿烂的跟鲜花一般,和上一次面试比简直就判若两人。梅嫣这才发现女儿有点像她的表姨梅然。
也许是穿戴真的就增加了女儿的自信心,也许是因为有了前次的教训,这次面试女儿一走进考场就表现得十分抢眼,让她面前的考官们频频点头。面试成绩是在面试后当场宣布的。芸芸众生,人头攒动,一个又白又胖的考官就站在大教室的讲台上,双手拿着一张雪白的纸,宣读着每个考生的分数,每读到一个人的名字他就从那白纸中抬一次头。读到女儿的名字时,似乎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梅嫣认为那声喊大有绕梁三日之势。考官的声音一落下,人丛里就响起了一片感叹,像是煮沸了的开水一样。梅嫣对那一刻的记忆是很清晰的,考官的声音和他手拿白纸的样子至今还留在梅嫣的脑海里,那是个很经典的历史瞬间,有点类似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样子。梅嫣后来在脑海里多次重放过这经典的瞬间。
梅嫣是昂着头牵着女儿的手走出考场的,当时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的快感,走在巷子里她就觉得自己牵的不是女儿的手,是一个女警官的手。进了门梅嫣就对蹲在院子里的老公喊道,骑毛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梅嫣怎么也不会想到女儿在体检时又出了问题——心率不齐。梅嫣不相信这个结果,她瞪大眼睛问女儿。女儿说体检过程很严,不允许问,任何一项检查结果在公示前都是保密的。梅嫣就带着女儿到别的医院去检查,并没有什么问题。梅嫣就到人事局和公安局去讲理,人家众口一词地说,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嘛,肯定是她体检时太紧张了,这也怪不得谁,谁要她紧张的?梅嫣问人家可不可以再检查一次,人家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说,你说什么?让你女儿单独去体检?嘿,谁有这个权力呀?上面三令五申要严肃纪律,这开后门的事谁敢做?再说体检结果已经公示了,没办法,下次再争取吧。梅嫣还想争辩,人家就说,你这种心态可不行啊,一定要把心态调整好,调整不好你还得心率不齐,永远心率不齐。梅嫣这才噙着眼泪回家,在床上她一躺就是三天。老公背着手在她的床边转了两圈,就挠着那灰白的头发说,睡吧,好好睡,也许一觉起来你就什么都看透了,释迦牟尼佛就是在菩提树下睡了一觉,然后就什么都看透了,就大彻大悟了。咱找不到说理的地方,还能找不到睡觉的地方?
老公的风凉话让梅嫣的心更堵了,她朝老公狠狠地唾了一口。她认为自己这一口唾得很凶,起码可以让老公滚得远一点。
女儿懂事,走过来劝梅嫣说,妈,条条大路通北京,咱就不当这个公务员又能怎么样?天底下不当公务员的人多了,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咱认了,命里没有……
听了女儿的话,梅嫣就想起了白姓老头的话,就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说,考,考,咱还要考,为啥不考?凭啥不考?我就不信这个邪!就不服这个输,闺女,咱也托人!我帮你算过命了,算命先生说了,我们会有贵人帮忙的。我们有贵人,你表姨就是贵人,她肯定有办法!梅嫣说出这话让她自己都有点惊讶,那只是她刚刚产生的一个念头,怎么就说出了口。她看到老公和女儿都有些发呆,像是遇着什么石破天惊的事一样。老公还特意在梅嫣的额头上摸了摸,说你没发烧吧……
梅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贸然决定找表妹帮忙的,其实那个时候她甚至连表妹家的电话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