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嫣在晚上十点二十又给表妹打了电话。她想十点是表妹回家的时候,人家回到家还要喘口气,喝口水或者换换衣服鞋子什么的。她不可操之过急,让人家心里不舒服,但也不可以太晚,太晚了表妹就该休息了,即便是表妹不休息,表妹的老公孩子也要休息,影响人家休息人家会高兴吗?梅嫣就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挂钟走到十点二十才拨的电话。
保姆显然已经把梅嫣打电话的事告诉给表妹了,表妹第一句就问,是表姐吧?声音还算亲切。这让梅嫣产生了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并且感到一丝鼓舞,她回头朝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公瞅了一眼,欢快地对着话筒说是的是的,梅然,我们好久没联系了,你,还好吧,家里都好吧。
表妹在电话里连说了几个好字。她的声音居然还像当年那样清脆,甚至还像当年那样娇滴滴的。这让梅嫣心里一颤,心想这哪像四十多岁的人,难道岁月在有钱人那里也显得苍白无力吗?梅嫣酸酸地说,梅然啊,你的声音可一点没变……
梅嫣听见表妹在那边开心的笑了,就觉得自己说话特别合适,特别得体,也跟着笑,声音也愈发甜,让靠在沙发上的老公斜斜地瞥了她一眼。
在梅嫣心中,这个表妹确实是贵人,高不可攀的贵人,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小时侯她们住在一条巷子里,就是她现在住的槐花巷,巷名是以满巷子的老槐树著称。槐花巷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一条巷子,巷子出口处有一个大牌坊,牌坊上面有三个隐约的大字——槐花巷。表妹家住在巷子的东头,解放前这个巷子的东头住的大都是开钱庄,开粮铺洋行的。从前的大院落,白墙黑瓦,骑马墙耸在高高的房檐上,这些大院落几进几出后面往往还藏着小阁楼,一派大户人家的气势,解放后这些大院被分割成许多户人家。而梅嫣家住在巷子的西头,当年这里住的多是引车卖浆者之流,小户人家,没什么气派,单门独户的小院,房檐也低矮许多。她们两家离得不是很远,一条石板路连着,姐妹俩年龄相差不大,长得也都是又白又胖,名字也十分相近。以至一些眼力不济的老人见了表妹就招手说:“梅嫣丫头,吃过了吗?”见了梅嫣也远远地喊道:“梅然姑娘,上学去?”搞得梅嫣有些无所适从,她问别人她和表妹的名字咋就这么接近,有人就指着一个正从巷子的青石板上走过,气宇轩昂,目不斜视的男人说:“这个,这个汪老师……你俩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你问他去吧,读书人肯定是有讲究的……”汪老师是个古怪人,从不和人多交往,每天除了去附近学校教书,就是在家里摆弄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人冷得也就跟石头一样,巷子里的人背后叫他汪石头。梅嫣那时年龄小,哪里敢去询问这样一个人啊,她只是偷偷地朝那男人的背影撇了下嘴。
汪老师和表妹是一个姓,梅嫣的父亲曾经推测汪老师可能和表妹家祖上有着某种关联,所以他对梅嫣的名字不是很满意,他曾经当着梅嫣的面对梅嫣的母亲说这是很不公平的事,他们李姓人家的名字怎么可以让汪姓的人来取呢?梅嫣的母亲就抢白他说,让你爹去取吧,看你爹能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就叫她李大妞,或者李大芬吧,你爹取名字也就这个水平,嘻,这种事情你也计较,无聊。事情的关键不是在于你计较不计较,也不在于汪老师姓什么,在于汪老师和表妹家一样都是巷子东头的老户,而且是文化人,能取出这样不俗气的名字。所以他就有了给别人起名字的资格,他肯定也不在乎梅嫣父亲的计较,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梅嫣父亲有过这种计较,依然是日复一日,器宇轩昂,目不斜视地从巷子里走过。
梅嫣的姥爷不是这条巷子里的老户,他只是喜欢这条巷子,四九年以后经过三反五反,巷子里的人都平等了,于是他的大女儿就嫁到了巷子西头,小女儿嫁到了巷子东头,一对亲姐妹就这样一东一西了。那时候虽说东头的人不再趾高气扬,可骨子里对西头的人总还是有些瞧不起。表妹父母的穿戴也依然讲究,干干净净,一丝不苟。他们经常牵着穿着红格子裙白袜子的表妹从巷子的青石板路面走过。表妹那样的穿戴在那个时候是很显眼的,烧包得不得了,那情景着实让梅嫣眼馋。他们从梅嫣家门口走过时,小姨就丢开丈夫的胳膊,朝院子探一下头,喊一声大姐。表妹一身的香水味也就跟着飘进了梅嫣家的院子。这个时候梅嫣往往要大口地吸气,她很羡慕表妹身上的香水味,她也想要。梅嫣的父亲就呵斥道:要那玩意干啥,不当吃不当穿,那是香水吗?是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梅嫣的母亲就在一边说,你说什么呢?都是亲戚。
梅嫣当然并不明白父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常常站在这边的葡萄架下看那边的表妹,是那种有些遮掩地偷看。梅嫣比表妹大三岁,她家的小独院里有一架葡萄,夏天的时候那青青的藤蔓就从院落里伸出来,伸得很长,往往就伸过青石板的小路,攀缘到对面的白墙黑瓦上,像凉棚一样横在小巷当中。多数情况下梅嫣就站在凉棚的一样的藤蔓下看表妹,眼睛大大的,黑黑的,闪着光。表妹也看梅嫣,她看得比较大胆,比较直率,而且还要朝梅嫣挤眼,有些俏皮,也有些意味深长。
梅嫣的父亲四九年以前在表妹家的粮行里当过伙计,后来和表妹的父亲结了怨,就辞了活。文化大革命时,父亲挽起袖子带着一群人去抄表妹家。那情景梅嫣记得很清楚,父亲手里拿了根黑黑的铁棍,胳膊上还戴着红红的袖章,上面有几个黄色的字,是什么什么战斗队之类的字样。母亲伸出手想阻拦,父亲就说,一边去!啥亲戚不亲戚的!穷人和富人从来就水火不容,你看他们得势的样子,鼻孔都他妈的翘到天上去了,拿你当亲戚了?说完就和几个人“咚咚”地朝巷子东头走去,脚下的青石板也颤动起来。
梅嫣记得那时表妹也是孩子们欺负的对象,巷子里的一些男孩总爱跟在她后面喊打倒资本家,打倒资本家的残渣余孽之类的口号。梅嫣跟父亲不一样,她喜欢表妹,就总是护着表妹,经常把表妹挡在身后说,出身是无法选择的,可革命的道路可以选择。有一次表妹放学回家,刚走过石牌坊就被几个男孩子围住,那些小男孩围着表妹起哄,喊口号。正好这时梅嫣放学回到巷子里,她取下肩上的书包就抡了起来,三下两下把那些小男孩们全打跑了。然后她就把表妹拉到自己家院里。大门一关,对表妹说,没事,没事,我家是城市贫民,看谁敢来找事!那天表妹就在梅嫣家的葡萄藤下呆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梅嫣的父亲回来,用大眼珠子拼命地瞪梅嫣。表妹这才缩起脖子朝梅嫣伸了伸舌头,悄悄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梅嫣一直把表妹送到门口,说没事了,就是你以后别再那么烧包了,烧包惹眼,你看你穿的那裙子吧,要多烧包有多烧包。
到现在梅嫣还依然能记得表妹离开槐花巷时的情景。那是个东方才刚刚发白的黎明,天还没有大亮。在梅嫣的印象中整个世界那一刻都是灰蒙蒙的,青石板的小巷里还没有一个人,只有葡萄架上垂下的一串一串葡萄在看着表妹和小姨,那些葡萄散着紫色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闪耀着。
母亲很早就把梅嫣喊醒,她说,快起床快起床,小姨要走了……
梅嫣是那个时刻才知道表妹要离开槐花巷了。在这之前表妹的父亲在一根上吊绳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天母亲听说了妹夫去世的消息后,拉着梅嫣的手急勿勿的走过被夜雨淋湿的青石板路面,跨过一道红色的门槛,一个趔趄就栽进了表妹家。当时表妹并没有哭,她傻了一般独自坐在窗口,两个眼睛很空洞,见了梅嫣和梅嫣的母亲也没有一点反应。小姨倒是抬了头,但她看清是梅嫣母女俩后,把脸扭向了一边。梅嫣的母亲喊了声小妹,就立在一旁仿佛赎罪一般。好长时间小姨才开口,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下好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真正是无产阶级了,比你还无产阶级,该我眼馋你们了,姐夫也该高兴了吧……这话梅嫣记得很清,她看见母亲的身子一颤,显得格外柔弱。
梅嫣想不到表妹的父亲刚去世没几天他们一家就要离开这条巷子,她跟着母亲把院门打开,那“吱扭”的一声,在静悄悄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刺耳。一阵晨风迎面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看见小姨牵着表妹从东边走来,走得很小心,那平日里有些松动的青石板那一刻居然都一晃不晃,一点声响都没有,灰蒙蒙的小巷静悄悄的。
表妹她们走到门前时,母亲就拉着梅嫣站到了青石板路上。梅嫣知道这是要和表妹告别,她很想和表妹说一声再见之类的话,可她却没有开口,她想起了去抄人家家的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小姨先开了口,她对母亲说,再呆下去我们就没法活了,我们到她爷爷家去讨口饭吃,也免得让姐夫看着心烦,天天喊打倒……
母亲说,真的一定要走?这样急……
小姨对母亲吐出一个字,嘻——那声音里有几分蔑视,也有几分仇视。她就这样扯着表妹的手走过梅嫣家的大门。走了几步后,小姨突然就把声音放大,对表妹说,梅然,你记住了,你爹是被人家斗死的,人家眼气你爹!这个巷子你永远不要回来了,没人稀罕你。梅嫣知道那话是说给她和她母亲听的,那时梅嫣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已经能听出这话音了。
直到现在,直到在电话里听到表妹的声音,梅嫣的脑海里还能浮现出当年表妹离开槐花巷的情景,梅嫣心里还依然是酸酸的,有一种愧疚。所以话筒在她的手里晃了几晃,她才有些勉强地把想请表妹帮忙的话说出口,她想无论表妹怎么回答她她都不该有抱怨,她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梅嫣没想到表妹很爽快就答应了。表妹说,就这个事吗?不算什么大事,我都可以帮忙,我和管书记是大学同学,一直都来往着,这几天我正好要去你们那,到时候我给管书记说说就行了……
表妹的话让梅嫣心头一阵惊喜,表妹说的管书记是梅城的市委副书记,是这个城市的大官呢。她想不到这在自己看来比上天还难的事在表妹眼里居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见表妹真的就是白姓老头说的贵人,贵人一出就万事大吉了。梅嫣本来是想和表妹多聊两句,套套近乎,可她又怕打扰表妹休息,就试探着说,梅然啊,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就是怕打扰你,知道你忙,我们有空再聊?
表妹显然很赞成梅嫣的意见,她说,好的,你把我的手机号记下来,有事好找我,我这几天就过去,到时候再聊,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