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08年第02期
栏目:记忆·故事
九十年代最初那几年,我常拿杜尚的话来为自己的平庸生活开脱,“生活是被用来度过的,而不是被用来谈论的”。很讽刺,我广征博引式的自我辩解不就是一种谈论?有次,我还厚脸皮地加一句,“生活不是供我们将来回忆的素材”,蛇足了。很犬儒地说,抛掷光阴可以避免许多错误,做旁观者,别介入!人们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并为此付出惨重代价的教训还嫌少吗?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我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还有说服力吗?当时我绝不这么认为,况且苏联刚刚解体,被一个伟大理想裹挟的人们早已失去了悔恨的机会……生活一旦无所期盼无所等待,时间就溢得满地都是。1992年,我十分热衷于看电影,电影院成了我经常出入的场所。有时我也会守在家里看电影录像带,连续看,单单平克弗洛依德的《迷墙》就反复放了好几遍,还有一部好像叫《德黑兰1943》的,也来来回回倒腾,如同着了邪魔一般。更多的,是那些打打杀杀的警匪片,偶尔看看戈达尔安东尼奥尼。至今仍然记得,其实我对那些电影的情节并不注重,当然不要说电影的意义了,我只是喜欢看流动中的影像。它简直奇妙无比,尤其城市街景,广场、露天咖啡座、路灯、颓旧楼房的斑驳外墙、消防逃生铁梯、教堂、超级市场、招贴、电话亭、屋顶和烟囱、桥洞、废弃的仓库、地铁站、橱窗、有积水的十字路口、斑马线……这些景物我百看不厌。毫无疑问,活动在这些景物之间的各类角色,我也不知疲倦地紧紧盯住不放,比如警察、穿风衣的男子、大富翁、偷窥变态狂、肥胖的家庭主妇、冷面杀手、毒贩、戴假发的妓女、流浪汉、记者、画家,有时候银幕上还会混进导演或作家本人,像希区柯克、丁度布拉斯、罗布格里耶之流。我不关心故事,我只是去凝视那些次要的细节。这些细节未经刻意安排修饰,也不服从于导演制作者的主观解释,它们不过是被附带地摄人了镜头,从而显示了自己的存在和语义。至于故事,人物命运、情感,逻辑和思想,全出自导演的“个人想法”(或电影制作共同体的“集体想法”),它会改变事物的原始状况,使它们统统服从于电影的情节与主题,而我那一阵偏偏对“电影情节”之类的陈词滥调(更别提电影的主题了)嗤之以鼻……看电影的这种“反电影偏执”使我获得了游离与走神的自由,对我而言,那种萨特所形容的“涓涓细流”和康德所谓的“物自体”才是那个时间丰裕期中令我难以自拔的电影之魅。罗兰巴特说起过一个常识:电影的连贯性迫使我们不能中途闭眼,这将有可能随时让我们漏看某个关键。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关键,我只在乎有许许多多人的影像从银幕上涌现,又相继离去,而大街和城市还在原处。这样我踏实,难道剧场舞台不应该比跑龙套的家伙更坚固持久吗?正如电影院外的大街,它是我坚信世界依然存在的重要象征之一,这种坚信减轻了我的不安全感。我拒绝卷入电影迷局,它欺骗不了我。电影的价值在于它是存在的揭示者,而不是故事的表达者,也就是说,胶片的力量远远大于导演和演员的力量。电影是一连串的影像,它存在于被拍摄的一刻(胶片曝光的一瞬间,它和它面对的所摄之物享有“同在性”)。此后,当影像被固定在胶片上,它所纪录的存在物就不再存在了。德国艺术家弗斯梯尔五十年前在巴黎做了一系列行为作品,“导览偶发”,邀请随机挑选的观众搭乘巴黎的公共巴士,然后让每个人各自记下每天看到的城郊景象……有一天,大概1993年吧,我偶然从一本艺术杂志中读到上述这则“艺术往事”,顿时眼前一片光明:人不必去电影院寻找存在的影像,只要你游荡在城市街头,就可以直接观看到存在本身。尽管不谦虚地说,关于这个,其实我早就觉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