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崔二隐约感觉脸上一阵酥痒。像一群快活的蚂蚁,这股温温润润的酥痒,水湿淋淋落在他的面颊上后,一下子炸了窝,迅速穿透皮肤,怪扎扎一路呼喊着漫向他的周身。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可是,酥酥痒痒好像跟定了他,很快又不屈不挠追赶过来。一个奶声奶气的细微声音,虚怯得像一条胆小的毛毛虫,顺着他的耳朵眼儿,犹犹豫豫地往里面爬:
爸——爸——
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我——想——你——
一时间,崔二被这些不连贯的“爸爸爸爸”惊吓到了,忽地睁大眼睛坐起身来。明晃晃的灯光下,还没等崔二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被一股力量,重新扑翻下去。
居然是兰珍三岁大的闺女花花。
花花歪歪扭扭骑跨在崔二的身上,她实在得意得不行,摇头晃脑冲着门外喊,妈妈妈妈快来看,爸爸醒了。喊完这句话,花花整个儿身子伏下来,用两只手把崔二的脸颊抱住了,叭叽叭叽鸡啄米似的亲。偷着空儿,她又把爸爸这个称呼,欢欢喜喜重复了四五遍。
等到崔二把花花抱坐起来,这时,兰珍风风火火出现在门口。发现花花正赖在崔二身上撒娇,兰珍把身子偎靠在门框上,眼睛软软地看懵头懵脑的崔二,脸色倒像喝了酒,红扑扑地浅笑着,说,你的酒量真是不行,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谦虚呢,你看看你,才喝了多少呢,就喝成这个样子?
说话的工夫,花花从崔二的怀里挣脱出来,咯咯咯咯疯笑着,一溜小跑转到了崔二的背后,用两只胳臂环住崔二的脖颈,小身子旋即贴上去,她开始摇,响亮而有节奏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把个崔二摇晃得跌过来倒过去。
脑袋还是沉重得厉害。脑壳里面,不晓得是哪根神经,隔一会儿就跳出来一紧巴,闪电似的曲里拐弯结结实实一抽,隔一会儿,又是一抽。崔二的身子被花花使劲地摇来晃去,他恍惚记起来,吃中饭的那会儿,崔万生明明知道他不能喝酒,还再三再四地强迫着他喝。喝完了酒,本来他是可以勉强拖着身子回到地下室的。路程又不远,无非就是隔着一条马路。但是崔万生就是不让他走,硬把他扶到兰珍的房间。崔万生他什么意思,敢情,他真打算让自己借酒乱性,做这个花花的爸爸?
见崔二把眉头蹙起来了,兰珍赶忙探身把花花拉扯着抱开,说花花乖啊,你爸还没有吃饭呢,你做会儿作业,让你爸先吃饭,好不好?
虽然是玩笑话,兰珍倒把她自己的脸弄得红了,红潮潮地看一下崔二。
实际上,崔二晓得兰珍有一个三岁大的闺女,但几天下来,往往是,他上午来饭店时,兰珍已经把花花送去幼儿园了,临到他下午离开饭店以后,兰珍才会去接花花,因此上,他倒是第一次见花花的面。
崔二回转身认真看一眼不情不愿嘟了嘴巴,眼睁睁还依恋在他身上的花花。看上去,花花和兰珍就像一副模子里脱出来的,圆乎乎的脸蛋两侧,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眉是细细的柳叶眉,很俏很讨人喜欢,两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里面蹦出一两句话来。
崔二冲花花笑一下,他的心,其实已经被花花接二连三的爸爸,叫得化开了。
无精打采来到外间的饭厅,这时候,崔二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停息了,灰蒙蒙的天空中,零零散散挂了几颗闪烁不定的小星星。暗叹,这一觉啊,一睡就把整整的一个下午睡过去了。
正准备推门离开,兰珍从里间转出来,手里拎着一条冒着腾腾热气的毛巾,绵绵和和说,你吃过饭再走啊,我还有话给你说呢。
崔二于是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前,接过毛巾胡乱把脸面擦抹一把。递还毛巾时,崔二看了一眼别别扭扭站在他跟前的兰珍,虚弱地说,饭就不吃了,反胃反得厉害,什么都不想吃。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兰珍期艾一下,说,你们中午喝酒的那会儿,崔万生接了个电话,说他家的一孔窑洞被雨水浸塌了,你记不记得了?
崔二想起来了。当时,崔万生接到这个电话后,当下就慌慌张张从凳子上跳起来,听说被雨水浸塌掉的,是一孔存放杂物的窑洞,并没有伤到人时,崔万生才放下心来。崔二也担心他家的窑洞,就把手机抢过来。电话是大梅打来的。大梅告诉他,说他家的窑洞没事。大梅阴阳怪气说,你家的青砖窑洞怎么会有事?结实得和铜墙铁壁一样!
崔二晓得大梅的话里有水分,因为他家拢共只有五孔窑洞,但是其中三孔窑洞的侧墙上,早就横横竖竖裂满了缝隙。细小的缝隙就不说了,宽的地方,足足可以并排伸进去两根成人的手指头。这样的窑洞,怎么能说结实得和铜墙铁壁一样?
并不是当年他家的窑洞盖得不够结实,说到底,还是因为村里的煤矿。想想看,村里的煤矿开了十好几年,虽然大小事故几乎年年都有,煤矿的矿主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哪任矿主不是急功近利,拼着命往自家的怀里搂钱?这些年下来,恐怕,整个村子都悬在半空了,遇到这样的连阴雨天,不出点事才叫个怪。
说起来,村里的煤矿真是把崔二一家给害惨了。
二十年前,崔二的爹准备就地翻盖五孔窑洞,因为他家的几孔土窑洞,实在破损得不成样子了,再不动手,随时都有可能垮塌掉。崔二爹把积攒了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又向亲朋借了一些,还是远远不够,于是他厚着脸皮,向村里的煤矿预支了三年的工资。五孔窑洞很快修盖好。那样气气派派,结实耐看的青砖窑洞,当时在村里是独一份,谁人不眼馋?崔二的爹是一个心强人,就想着把外借的和预支的钱尽快还清。一次他下了早班,匆匆忙忙赶回家啃了两个冷馍,又返回煤矿上中班。结果是,他们十几个人刚刚进入矿面上,就遇到大塌方,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煤矿后来的赔偿金,除过扣掉崔二爹预支三年的工钱,除过还清外借亲朋的账,实际上并没有余下多少。崔二的娘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留下迎风流泪的眼病。
崔二的哥叫崔大。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崔大就像一只土耗子,成年累月钻进地底下挖煤,任凭娘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听。同样是在村里的煤矿上做工,矿面上和矿井里的工资,相差实在是太大了。这样挖过十二年,崔大不光从煤矿里挖出一个媳妇,还挖出来两个六岁和四岁的闺女。真就出了事。去年冬天,煤矿又一次塌方,崔大倒没有像他爹那样把命送掉,他被砸断了两条腿。崔大的两条腿都没有保住,后来被医院齐根截除了。事隔二十年,崔二娘再一次哭得死去活来,结果,生生把一双病眼哭得瞎掉。于是说死说活,再不让崔二在煤矿上做活了,就算是在矿面上干活,也不行。
这些情况,远隔着几个村子的梅子哪里会知道?或许,梅子自己清楚的,是今年春上她去她姐大梅家,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后生,从隔壁一处体面气派的青砖窑洞里走出来。和她姐大梅家的土窑洞相比,人家的青砖窑洞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又是,这个浓眉大眼,虎虎实实、精精干干的后生,又不晓得比她姐夫崔万生强出多少倍!这样,崔二和梅子就都站下来,着意把对方多看了几眼。
说完他家的窑洞,兰珍好像没话可说了,看样子又不想让他走,忸怩站在那儿,把两只手胡乱绞着,绞过来绞过去,到底把她的脸上绞出来一片红晕,忽然说,花花刚才叫你爸爸,崔二你没有不高兴吧?
崔二愣一下,看到兰珍正拿眼睛软软地打量他,好像是,要从他的脸上找寻到答案。随即,兰珍缓缓又说,我这样的条件,是不是委屈了你?
蔫蔫返回地下室。那时候,崔万生正躺在床上抽烟,不大的房间里,已经被他一个人弄得烟雾缭绕、乌烟瘴气。崔万生翻身坐起来,不怀好意把崔二看了又看,长叹一声说,你个生瓜蛋子啊,还真的舍得回来?
崔二苦笑一声,他发现窄憋的地上,摆放着一个木匠用的工具箱,里面,已经塞满了劈斧、木錾、羊角锤、墨斗等等常用的物件。这件木工工具箱,原先是塞在床底下的,现在崔万生把它翻腾出来,并且收拾停当,崔二就猜想,崔万生肯定是揽下木工活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