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之人眼光锐利,屋里虽然热气蒸腾,光线不足,他一眼就认出来,蹲在地下的杀猪汉于,就是他在冰火沟口救出来的王宝。他看见门前有一堆冒热气的猪毛,就知屋里正在杀猪。他想买一扇板油,生着吃下去,可以几天不吃饭,以便斗垮追捕他的两个班头。不意被王宝认出来了,而且跪在地下磕响头。他只好伸手拉起王宝说:“兄弟,不要这样。能把板油卖给我一扇,就算报恩了。”
老太太一看就知道他是儿子讲过的救命恩人,急忙绰起一把菜刀,递给儿子说:“快砍下一条猪腿,给恩人吃生板油怎么吃呀!”
王宝接过菜刀。许震拦住他说:“兄弟,来不及了。我身后骑马的公差正在追捕我。快把板油卖给我吧……”
“那好!”王宝放下菜刀,绰起尖刀,豁开小肥猪的肚皮,撕下一扇板油,递给许震。许震接到板油蹲在灶门口,大口大口吃起来。一扇二斤多重的板油,顷刻吃得千干净净。说是吃,莫如说是吞。老太太递给他一瓢饭米汤,他脖子一扬,咕咚咚喝下去,用手背擦擦嘴巴,问道:“王宝兄弟,山梁那边是不是远近闻名的迷魂沟?”
王宝说:“是啊。”
许震说:“王宝兄弟,那两个班头武功高强,长了两只鹰眼,而且心肠狠毒,你要十分小心,他们来了千万不要硬顶。这是十两银于,快藏起来,给大娘添件衣服吧。”
银锞子落在脚下,人已飞出门外。王宝急忙拣起来,追出门外,人已投影了。转过房头一看,脚印早被风雪扫平了。王宝回到屋里,把银子交给妈妈藏起来,正要继续收拾猪,忽听门外有人吼叫:
“屋里有人吗?”
王宝吓了一跳,急忙应了一声:“有啊!”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班头,骑在两匹马上,勒着嚼口,站在门前。没等他说话,张松就开口了:“钦!你小于不是王宝吗?”
王宝说:“小人正是王宝。”
张松说:“你小子既是王宝,我就问你一句话,不许撒谎!”
王宝说:“小人不敢说谎。”
“那好。”张松把眼一瞪,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看没看见你的思公窜山风?”
“窜山风?”王宝故做惊讶,“三个月前不是被二位大人五花大绑,解往县衙了吗?”
张松说:“我问的是今天,或是昨天。”
王宝摇摇头说:“没看见。”
“真的没看见吗?”
张松两束犀利的目光,盯得王宝心里怦怦直跳。张松忽然发现了问题:“你小于的两只手,怎么血糊糊的?”
王宝不会编谎话,老老实实说:“我灌血肠呢。”
“灌血肠?”张松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见也好,投看见也好,我今天不想难为你。今天这么大的风雪,我们爷俩追了一百多里:路,又饥又渴,赶上你家杀猪我;们就歇歇脚,讨你一顿饭。”
山沟里的穷苦百姓。不怕绿林响马,最怕衙门里的公差,张松、李强想要吃他一顿饭,他不但不心疼,反倒很高兴,因为张松在这里耽搁,恩公就会逃得更远。他满口应承:“二位大人吃我一顿饭,那是王宝烧了高香。二位屋里请吧!”
两个班头跳下马背,李强看看院子里空荡荡的,就问:“你家投养牲口,有草料喂马吗?”
王宝说:“虽然没有草料,却有一斗高粱米,足够两匹战马填肚子。”说完就接过两条缰绳,拴在猪栏上。又把空荡荡的猪食槽子搬出来,撮来一簸箕高粱米,两匹马就咯嘣嘣地吃起来。
张松进了屋子,这里瞅瞅,那里瞧瞧,连劈开的猪肉半子也没放过。发现肚膛里只有一扇板油,不由眉头一皱,心里明白了。但他投有说破,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说,“王宝啊,我看你小于不会熘炒,也不会烹炸,莫如大块下锅,烀得烂烂的,蘸着盐水,一口血肠,一口猪肉,那才香呢。”
李强补了一句:“再有一口酒,那就更够劲了。可惜这个鬼地方,没有地方买酒去!”
王宝灌完了血肠,满脸赔笑说:“二位大人要喝酒,真还难不倒我。前几天下山卖皮子,买回一坛子黄酒,足够二位大人受用了。”
“那可太好了!”张松很高兴,叫眼盯盯地瞅着王宝的两只手。王宝磨磨蹭蹭的,把肉块放进锅里,添了半锅水,才往灶坑里塞了几块劈荣。因为没有塞满,火苗呼啦呼啦的,火头不旺。他还趴在灶门口。装模作样往里吹风。
张松忍不住,笑着说:“吹风也旺不起来,你得多塞几块劈柴!”
王宝又往灶坑里塞了几块劈柴说:“烀肉需要慢火啊,大人。”仍然趴在灶门口,呼……呼……呼,吹得有模有样。
张松咧嘴一笑说:“我也知道慢火烘,那是开锅以后的事情,现在必须急火攻!”
他是这么说的,但是好饭不怕晚,并不着急,很有耐心地等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肉终于烀烂了,血肠也煮熟了。王宝从窖里捧出一坛子黄酒,砸掉泥封。
王宝不敢陪席,只能站在地下,捧着酒坛子,给两个班头斟酒。
两个班头盘腿坐在热炕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得满嘴流油。王宝捧着酒坛子,给这个满上,给那个斟上,恨不能统统灌醉了,在他家里睡一宿。所以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盯着两个酒碗,只要一放下,伸手就给斟满。
张松这个老家伙,有饭量,也有酒量。熟肉吃了两大碗,不打饱嗝儿;黄酒喝了八大碗,红头涨脸,但舌根子不硬。王宝一心想要灌醉他,见他放下酒碗,又把酒坛子捧了过去。老家伙咧嘴一笑,伸手搪住说:“别灌了!我看你小子没安好心!”
王宝心里咯登一下,赶紧申辩:“小人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小于胆子还小吗?”老家伙瞪起充血的眼睛,翻脸了,“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你杀了一口肥猪,娘儿俩过个肥年,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你的这口肥猪,为何只长一扇板油?那一扇呢?是不是送给别人吃了?”
王宝没有见过世面,也没有随机应变的本领,张口结舌,被他问哑了。
张松嘿嘿一声冷笑说:“你小于不敢犟嘴,也别装哑巴。世上绝对没有只长一扇板油的怪猪,那一扇肯定送给了你的恩公。他吃了一扇生板油,可以三天不吃饭,我们再想追上他,比登天还难!你小于知罪吗?”
王宝吓得浑身打战。真象恩公说的一样,老家伙的确长了一双鹰眼。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双手抱拳,一躬到地,硬着头皮犟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老家伙翻他一眼说:“山沟里的刁民,最恨吃官饭的衙役。好吃好喝,不打不肯拿出来。可是你小子,听说我要吃顿饭,不但不讨厌,反倒好象求之不得。小门小户,没有几斗粮食,你却舍得喂马,也舍得给酒喝,为的什么?磨磨蹭蹭的,半锅肉烀了一个时辰;你又捧着酒坛子,左一碗右一碗地灌酒,都是为什么?你小子吃了熊心豹胆,敢拿我张松耍着玩?李强,你放下筷子,下地把他捆起来!咱爷俩不能白跑三个半月。抓不住窜山风,也得抓个垫背的。还有那两棵参宝,窜山风不会自己留下,肯定还给了王宝。你把他押出去,我逼他老妈献出来。她敢说个不字,我就堵门点火烧房子,活活烧死她!”
老太太吓得浑身筛糠,刚要跪下求情,只听嚓的一声,一支飞镖穿窗而入,啪,入木三分,钉在桌面上,寒光闪闪,镖尾还在撼动着。几个人一愣神的工夫,外面有人说话了:
“吃人家,喝人家,撑饱了,灌足了,还要绑人家,烧死人家老太太,张松,你够个人吗?你张松欺压平民百姓,算个什么英雄?有种的出来,我在前面路上等你!”
张松给李强递个眼神,做个手势,李强心领神会,又去捆人。想把王宝捆起来,拴在马上拖着,做人质。李强刚一伸手,只听房门呼隆一声响,从门外飞来一颗蛋黄大的石子儿,啪的一声,正好打在李强的太阳穴上。李强“妈呀”一声,一个腚礅儿,摔个四仲八又,一股鲜血顺着鬓角淌下来。
老太太长了一副菩萨心肠,不管他是凶神恶鬼,一见出了血,急忙从灶王爷的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给他按到伤口上,扯下半幅破围裙,给他包上。
在这霎那之间,张松抓起火枪,装上火药铁砂,压上火炮儿,轰的一声,向门外放了一枪。在弥漫的硝烟里,腾身射出门外。四周一看风狂雪啸,没有人影。往远处看看,百步之外,许震坐在一棵大树的树桠上,频频向他招手呢。
老家伙气冲两肋,恨不能一枪把他打死。可惜火药口袋放在屋里,远水解不了近渴。老家伙气蒙了,居然用起孩子的斗架招数,向树上招招手说:“有种的下来!”
许震如法回击,也向他招招手说:“有种的上来!”
老家伙气得丧失了理智:“有种的坐在树上别动,才算是个英雄!”说完就跑回屋里,给火枪装上火药铁砂,压上火炮儿,挎起兜囊和腰刀,向李强一挥手说:“走!”
两个人蹿出门外,一看,许震踪影皆无。抬头望去,许震已经跑出半里多地,仍向他们招手呢,两个人解开缰绳,跨上马背,挥起马鞭,顺着山脚下的雪路,风驰电掣追了下去。
在平坦的雪路上,四条腿的快马追赶两条腿的活人,尽管许震武功卓绝,练就两条飞毛腿,也跑不过训练有素的快马,双方的距离在急剧地缩短,两个班头在烈马的奔驰中,都把火枪端起来瞄准。只要许震落进射程,他们就扣动扳机。
两匹马越追越近,马前的许震只有三十多丈了,两个人同时扣动扳机,轰裘两声巨响,从枪口喷出两股恶臭的硝烟,射出几颗指顶大的铁弹。眼见许震突然跌倒,待硝烟飞过脑后,又是人影不见了。
原来就在他们刚要扣动扳机的时候,许震故意打了个前失,左脚用力一登,用个“黄莺穿林”的轻功,已经飞进右侧的密林。
两个班头勒不住飞腾的奔马,从树旁一擦而过,突然从树后飞出两个拳头大的圆球。砰砰,一人脸颊上挨了一个。两个班头吓得魂飞天外,不知是个什么么暗器,用手一摸,满脸雪粉,原来是两个雪球。
藏猫猫,飞雪球,这是把对方当成孩子耍着玩,这对两个小有名气的班头来说,简直就是侮辱。张松气得一勒马头,追进密林。李强不敢怠慢,勒转马头,也追丁进去。
进了密林,马上的优势立刻变成地下的劣势。密密层层的参天大树,一棵挨着一棵,本来就不是策马的地方,加上荆棘丛生,野藤遍地,刮身子,绊蹄子,骑在马上寸步难行,只好离开马背,拉着缰绳,绕藤萝,钻树空,快马变成了慢牛。
地下的积雪足有二尺深,表皮结了一层薄薄的硬壳,许震练就一身灵捷的轻功,踏雪无痕,如履平地。两个班头的轻功不到家,三步倒有两步陷进插档深的雪壳里。扑腾扑腾的,走得很吃力,马蹄子更无轻功可谈,身子又重,一步一陷,肚皮拖在雪壳上,没法迈步,只能吃力地向前纵跳。
追了一会儿,两个班头泄劲了,想要退出来,许震却不答应。两个班头刚要回身,他立刻出现在面前,而且不到十步远。好象孩子打雪仗,嚷嚷地向他俩打来两个飞球,他俩装上火枪,扣动扳机,没等发出响声,他身子一闪,躲到树后去了。
这里是原始森林,粗大的树干,两人合围也抱不过来,躲在树后,火枪毫无办法。
张松不是傻瓜,知道这是诱敌入山之计,但是人争一张脸,树争一张皮,就这样退下来,让追捕的逃犯在眼皮底下溜掉,也太丢人。而且已经追捕了三个半月,县太爷的案子早巳变成丁道台爷的案子,再要抓不着,脑袋就得搬家,因为道台爷下了死令:“限期一个月,再若抓不着,提头来见!”逼到这个分上,只能豁出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