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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部

那一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铮铮的气息。仿佛是硫磺、铁锈、焦油、干木被烤煳,雨砸在布满灰尘的草丛里,经年的沼气急速蒸发,水星子泼溅在烧红的铁板上的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它们填塞在苏北放的鼻腔里,像两根长驱直入的直戳戳的木棍,将两团腥咸顶到他的鼻腔深处,并逐渐下行到他的喉头,粘腻在那儿,浓得化不开,咽不下。

一只蜻蜓不停地在眼前飞动。它忽上忽下,忽飞忽歇,苏北放看得清它翅膀上纤细的纹路,仿佛吹弹可破。他很想变成它,哪怕用细细的腿刮擦一下香瓜的表皮,粘点香瓜的气息也好。那气息可真是诱人,在空气中袅绕个不停,撩拨得人喉头阵阵发紧。

头顶上烈日高照,身体却滚过一阵阵冷战。苏北放知道自己在打摆子,烧得不轻。从前天傍晚开始急行军,部队日奔夜赶了两百多里路,遇沟过沟,逢水蹚水,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裆里火烧火燎地疼。耳朵后面的筋也一跳一跳地疼,渐渐蔓延到整个头部、身体。嘴唇裂开了道道血口子。到后来,苏北放也不清楚哪里在疼了。他张大嘴巴呼气,紧紧盯住鲜东来背包上那个圆圆的洞口。

洞口边缘是深色的,被灼烫的子弹给烤焦了。鲜东来说那是背包替他挨的一粒子弹留下的,救了他一条命。去年冬天一次急行军,冷不防从路边芦苇荡里射来一串冷枪。后来鲜东来才发现有一枪打在背包上,幸亏中间夹了几本书,子弹没能穿透过去,嵌在了背包里。那位置离他的心脏不到三厘米。他让弹头继续留在那里。他说每到展开被子用手摸一摸那个硬邦邦的弹头时,不知怎的,心里就特别踏实,睡得就特别沉。

苏北放让那个洞口保持在眼前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晃动。连长知道他在发烧,让他和几个伤兵原地休整一下再追赶部队。他不肯,部队一路南下,打下一个地方就马上奔向下一个地方,他可千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掉队。一次原地休息时,鲜东来闷声不响地解下了他背上的米袋、铁锹,背到自己肩上。苏北放看着这个东北汉子映在一片血色夕阳上的硬朗侧影,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十五岁参军,他和鲜东来就一直在一起。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们都在一起。鲜东来比他大五岁,个子比他高出不少,身板也比他结实,感觉上就像是他的哥哥。第一次打战时,他还是半大孩子,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真握住枪杆,那手就抖得像筛糠一样,怎么也稳不住,他用两手使劲掰枪栓,子弹嗖嗖地在他脑袋边飞也没觉察,还是鲜东来发现了他,扑过来将他的脑袋按下去,帮他弄好了枪栓。一路打过来,已经不知道鲜东来是第几次救过他了……苏北放将头埋在手臂里,深吸两口气,草尖摩挲着他的脸、脖子、手,这时旁边有一洼水就好了。水壶昨晚就空了。大堤上到处看得到水洼,偏偏苏北放卧伏的地方没有。他扯下一片草叶,放进嘴里轻轻吸吮。

碉堡安静好一阵了。透过婆娑的草叶,苏北放可以看见碉堡的枪洞口略低于堤面。要攻到碉堡下,需得跑下长长的堤坡,堤坡上除了一坡杂草,连棵灌木都没有,一览无余。有战士刚一冒头,碉堡里马上射出一梭子弹。迟迟没有进攻的消息,苏北放感觉头越来越重。

“噗——”忽然,草丛里溅起一声闷响。像鸟扑腾着翅膀落下来。随即,“哒哒哒哒——”一阵亢奋的枪声。枪声刚停,又是“噗——”一声,苏北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右侧的堤坡上飞过来,落在了草丛里,马上招来一阵“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噗——噗——噗——噗——”声音时密时疏,时续时歇,勾得碉堡里的机枪一阵忙乱。听起来,碉堡里起码有两挺机枪。“什么东西?”苏北放与鲜东来对望一下。鲜东来摇摇头。“噗——”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在苏北放左前方的草丛里,离他约有一米远的距离,看起来像是用黄色草纸包裹的。苏北放匍匐着身子朝那个东西挪了挪。“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在地面上击起一小股一小股尘土。鲜东来急得直朝他摆手,动作不敢做大,手臂含在胸前急急地摆动。

苏北放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继续匍匐着挪动身体,一伸手,将那圆滚滚的东西抓在了手上。热乎乎的,软乎乎的,苏北放猜到了是什么,打开来,果然是馒头。从昨天中午到这时候,肚子里只装进了一壶水和半块压缩饼干。苏北放侧过身子,将手里的馒头亮给鲜东来看。他不急着吃,将馒头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又向右前方匍匐挪动,不远处还有一个馒头包躺在那儿。

就在苏北放伸手要抓住馒头包的时候,一粒子弹落在离他不到半米远的地方,泥土飞溅,他只觉眼睛一痛,下意识地闭紧了。再睁开来,鲜东来爬到了他身边,责备一句,“冒失!”苏北放拿手指指紧闭的右眼,鲜东来凑近看看,压低声音,“没出血,肯定是土迷了眼睛。”

两人同时往后缓慢地挪动身体。幸好这时馒头飞向了大堤另一处,敌人的机枪也跟着转了向。两人伏在地上,大口嚼馒头,真香。远处忽然传来二人转的腔调——“送情郎送到大堤东啊,正赶上老天爷刮起了子弹风啊,刮风不如下点小雨好啊,下小雨那个能让我的郎解解那个暑呀啊,送情郎送到大堤东啊,从篮中我掏出两个大馒头啊,这一个与我的郎饱饱肚,这一个与我的郎啊增点力气好杀敌啊……”

中间穿插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歌声高亢,压过了枪声。一听就是炊事班刘大头的声音,甩着诙谐劲儿。苏北放和鲜东来边往嘴里喂馒头,边无声地笑了。

歌声渐行渐远。大堤上重新安静下来。一个馒头下肚,头似乎没那么疼了,日头愈发地猛烈,苏北放身上渐渐回过暖来。他稍抬起头,四下里望望,绿草丛里依稀看得见一些帽子。怎么还没进攻的消息?苏北放心里干着急。

“你们有本事就冲,才算英雄,不冲的是狗熊!”碉堡里传出一阵叫嚷。大堤上久久没有人应声。敌人还在叫嚣。苏北放冲碉堡一撇嘴,压低声音,“小样儿!”鲜东来皱紧眉头,“这一战不好打。”“怕啥子,他们是鸭子死到临头了——嘴壳子硬。”鲜东来摇摇头,“你看这地形,听说现在正是长江的汛期,上面说了不能用炮,怕大堤决口,所以要硬攻。”

“难怪迟迟没有进攻消息。是不是要把敌人拖疲了再打?”苏北放扭头看看,江面浩荡,依稀望得见对岸的堤面有几棵瘦树。“不会等到晚上吧?”“怕是不会,这两天急行军,就是和敌人抢时间呢,说大军要在长江沿岸的几个城市同时抢渡。”两人正说话间,从西北方向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声。

草丛里冒出一声,“你们快投降吧,不要再给蒋介石卖命了!”话音刚落,碉堡里马上射出一串子弹。大堤西侧有了动静,苏北放和鲜东来不约而同望过去,是传令兵。

消息传过来,“今天一定要攻下沙石,确保百万大军顺利过江!”又等了一刻,旁边的战士传递过来口讯:“连长和指导员命令,准备进攻!由一排攻打碉堡,二排和三排掩护。”

鲜东来匍匐挪回自己的位置,苏北放将枪端正架好。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草丛里接连跃起一个个身影。苏北放瞄准碉堡的枪洞扣响了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碉堡里的机枪开始疯狂扫射。一左一右又出现了两个火力点,是暗堡,呈掎角之势分布在碉堡两侧,百来米宽的堤面都暴露在敌人的火力网中。冲上去的战士们还没跑出二十来米远,就纷纷倒地。

苏北放手中的枪管灼烫,可是无济于事,一排的战士很快都倒在了堤坡上。大堤重新安静下来。殷红的血色如刺目的花朵盛放在绿茵茵的堤坡上。一顶顶白帽子如小小的白花散落其间。昨天还凑着一个壶嘴喝水的战友,此刻就躺倒在堤坡上,身体正在汩汩地淌血。心被怒火和疼痛填满,可是无能为力,他咬紧腮帮,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抹去了眼泪。

时间仿佛布满针尖的齿轮,一下一下碾过心尖。苏北放焦急地望向连长、指导员所在的方位,两人面色凝重,正跪在大堤的外坡上比划。鲜东来忽然匍匐向后,枪搁在原地,挪动到堤边顺势往下一滚,滚到了连长和指导员身边。东来肯定有主意了,苏北放想。只见三人比划了一阵,鲜东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拿上枪。

“打吗?”苏北放轻声问。鲜东来的腮帮上鼓起一道青筋,点点头。“怎么打?”鲜东来微抬起枪尖,冲东北方向点一点,苏北放取下帽子,将头抬起一点。距离右边的暗堡约五十米处,有两栋吊脚楼式的房子,看起来比碉堡略矮,但明显比暗堡地势高,确实是个不错的进攻点。可怎么绕过去?

鲜东来握住枪,向堤边挪动。苏北放明白了,冲他一摆手,“我和你一起去。”鲜东来侧头看看他,一双眼睛泛着红丝,没有言声,转头继续往堤边挪动。苏北放揣上枪,想跟上他,鲜东来回过头来,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听指挥。”

鲜东来带着七八个战士在大堤外坡蹲成一圈,每人头上用草编了个头箍。连长对他们嘱咐几句,几个战士就猫下腰沿堤坡往东面去了。约五分钟后,连长发出向碉堡和暗堡射击的命令,众枪齐发,大堤上顿时枪声炸响成一片。

不一会儿,东北角也传来枪声。苏北放编了个草箍戴在头上,他大着胆子往那边眺望,只见右边的暗堡改变了射击方向,朝向那两栋房子在扫射。依稀,苏北放看到有战友进入了房子,里边响起了回应的枪声。从房子里扔出几个手榴弹,可惜都落在离暗堡还有十来米的地方。很快,几个战士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有两个显然受了伤。苏北放一惊,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嗖——”一声,一粒子弹擦着苏北放的耳边飞了过去。他又是一惊,忙伏下身子。他没有继续射击,而是匍匐着往后挪移,滚下堤坡。苏北放正要猫腰往东边去,身后传来低沉的一声,“干什么你!”回过头,是指导员。指导员板着脸,压低声音,“跟我来。”苏北放赶紧提枪猫腰跟上。

鲜东来和几个战士趴伏在大堤的外坡上,有人受了伤正在包扎。苏北放跑到鲜东来身边,见他衣服上好几处血迹,“有没有受伤?”鲜东来一摆手,“我没事。”

“怎么回事?”指导员问鲜东来。“那房子不行,用芦苇泥巴做的,挡不住子弹。”“哦?”指导员匍匐移动到一个土坡后面,苏北放也紧跟过去,只见几个战士倒在房前的空地上,鲜血染红了水洼。暗堡里还在不停地往这边扫射。苏北放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奶奶的!”

指导员招手唤过鲜东来,“你告诉连长,这边还要增援几个战士,房子侧后方有个木材堆,我们先移动到那边,然后再想办法。大堤那边不能停,一定要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鲜东来想说什么,指导员不等他开口便一挥手,“快去。再拿两个炸药包过来。”

鲜东来猫着身子跑远了。苏北放望着他的背影,背胛处的军装都湿透了。

解放红

大堤上重新静寂下来。蜻蜓仿佛都被惊飞了,只有亮得晃眼的阳光铺洒在大堤上。连长和通讯员、二排排长、三排排长、鲜东来几个人猫腰过来了。

众人蹲伏下来,指导员用石块摆出碉堡和两个暗堡的位置,用两根枯树枝摆出木柴堆的位置,“你们从大堤方向向敌人射击,将他们的火力吸引过去,尤其是右侧的这个暗堡,争取将它的火力点封锁住,我带三个战士从房子背后绕到木柴堆那儿。木柴堆离暗堡大概有三十米的距离,如果能抢得先机,我们争取将这个暗堡解决掉,再攻主堡。”

连长沉吟一刻,“我去,你留下来指挥。”“你是作战指挥员,我去。甭争了,时间紧,你先指挥发起进攻,我这里择机行动。”指导员用手指一点鲜东来和两个战士,“你、你、你,跟我来。”苏北放猫腰蹲在人群外围,这时他赶紧一挺身,“我!”指导员瞟他一眼,“你正打摆子吧,赶紧回你的点。我们走!”

苏北放委屈地看看连长,连长一脸严峻,“各就各位!”众人排成一长溜向西而去,苏北放落在最尾,跑了两步,他忽然一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臭小子,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你以为这是玩过家家吗?”指导员的声音硬得像块钢板,鲜东来将苏北放扯到身后,“指导员,适当的时候他可以掩护我们。”这时,大堤那边响起了枪声,又一轮进攻开始了。

指导员让苏有放找个合适的射击点,对准暗堡的枪洞口,他和三个战士各揣一个炸药包,猫腰往东绕过去,匍匐穿过堤面。四个人消失在苏北放的视线中。

苏北放不敢抬头张望,指导员特别交代了,不能引起敌人的注意,合适的时候才能开枪。他两手握枪,一动不动地瞄准暗堡的枪洞口,那里正不断喷吐出火舌。大堤那边,我军的机枪、步枪也哒哒哒哒响得激烈,手榴弹纷纷甩向母子三堡。

苏北放不敢开枪,手心沁出一汪汗来。不知鲜东来他们移动到哪了?木柴堆被挡在两栋房子的后面,苏北放看不到那里的情况。正着急着,忽然暗堡里的机枪调转了方向,冲着东边“哒哒哒哒”扫射起来,苏北放一惊,赶紧扣响扳机。

“噗——噗——噗——”一串子弹落在他前面的堤坡上,泥屑飞溅。苏北放不敢眨眼,瞄准暗堡枪洞口连续射击,他瞥见从房子那一侧冲出一个穿绿军装的身影,像是鲜东来,猫腰夹着个炸药包往暗堡冲。苏北放振作精神,朝着枪洞口的方向一阵猛射。

那个身影跑到离暗堡还有十来米的地方,忽然晃一晃,向前趔趄两步,扑倒在了草地上。“东来!”一声呐喊被苏北放生生憋在嗓子眼里,憋得两眼生疼,两耳轰鸣。随着枪声的剧烈震动,“啊——”苏北放半挺起身子,一声呐喊冲口而出,与枪声交混在一起。暗堡里的火力点没有被吸引过来,依然对准东边喷吐着火舌。苏北放挺起身子,冲着不断喷出火舌的枪洞口射击。他看见又一个战士冲向暗堡,在离鲜东来还有两米的地方倒下了。

又一个,是指导员!他先匍匐前进了一段,在离暗堡还有二十来米时,奋起挺身,携着炸药包向前冲去。在越过鲜东来没多远的地方,他也倒下了。

泪水模糊了苏北放的眼睛,这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有三头六臂,打得这帮鬼子抬不起头来。枪声如织,指导员和三个战士静静地趴伏在暗堡前的草地上,血色漫漶开来,染红了附近的水洼。

暗堡里的枪口转向了这边,子弹在堤面上咬出一个个洞坑。苏北放矮下身来,思量着是追随鲜东来提起炸药包,还是先向连长汇报这边的战况。想起指导员出发前的嘱咐,他抹干净眼泪,提起枪,猫腰顺堤坡往西而去。

连长下令停止射击,大堤复归寂静。这里不复有晨间的井然景象,堤面像被粗暴翻耕过的土地,泥团嶙峋凸起。三个排的一百五十多名战士已牺牲过半。连长将此处“一母二子堡”久攻不下的情况向上级作了汇报。一支烟的工夫,传令兵送来消息:调整作战方案,调九二口径迫击炮前来支援。

过不多久,几名战士抬着炮和炮弹沿外堤匆匆而来。

炮弹填进炮筒,只见火光一闪。“哐——”炸弹将碉堡前的草地炸出了一个大坑。炮手将准星调整一下,火光一闪,“哐——”第二炮正中碉堡!一股浓烟腾起,碉堡被炸开了一个大豁口。

冲锋号响起,战士们潮水般冲向碉堡和两侧的暗堡。

苏北放在冲锋号吹响的前一刻就跃起了身,他几个大步跨过堤面,飞跑下堤坡,朝暗堡冲去。暗堡里的敌人溃不成军,举着白旗从里面钻出来,苏北放冲到跟前没有停步,他几步跳过暗堡前的砖头堆,跑向鲜东来。

血水染红了鲜东来身下的大片草叶。苏北放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鼻息,泪水瞬间呛出了眼眶。他伸过衣袖轻轻擦拭鲜东来的脸,那张脸渐渐从血水中清晰地浮现出来。看到那熟悉的眉眼,那硬朗的轮廓,苏北放的泪水奔流得更加汹涌。他一声接一声地呼唤:“东来!东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轻轻触碰他的肩膀。苏北放回过头,透过泪水,依稀看见一个短发女孩模糊不清的脸。她轻声说:“交给我吧!”

苏北放没有听明白,怔怔地看着她。女孩蹲下身来,伸过手,苏北放下意识地抱紧鲜东来。“我们是救护队的,会尽快把你的战友送到战地医院,等打完仗你再去看他吧!”女孩从他手中接过鲜东来。

苏北放茫然地抬起头,环视四周,只见刚刚还枪声激烈的堤坡已经一片宁静,只有几个身影在救治和搬运伤员。战友们已经冲进了市区。女孩递给他一条白毛巾,指一指大堤北面的一条土路,“大部队往中山路方向去了。”

“他叫鲜东来,交给你了。”苏北放提起枪,将擦拭了泪水和血水的毛巾别在腰间,往中山路方向跑去。

中山路上显得出人意料的平静,街头巷尾还散落着敌人垒起的工事,一些大型建筑物的门窗被改造成了枪巢射孔。到处是穿军装的战友,偶尔有百姓从一扇门窗里探出头来,很快又消失不见了。苏北放看见有战士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包扎伤口,不再鲜艳的血色似乎已不足以让人联想到仅仅十来分钟前,离此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发生过的那场激烈枪战。

苏北放往前走去,在半西式半中式的两排楼房间寻找自己连的战友。他不断与红旗相遇,那熟悉的旗帜挥动在战士的手中,鲜艳夺目,迎风招展,而这旗帜与刚刚充斥他视线的那一种颜色多么相似。泪水还在止不住地朝外奔流。苏北放不去擦拭,由着它们奔流。看起来,他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在这刚刚被夺取的街道,在这迎接胜利的时刻。

连里的战士散坐在天宝金行门前休整。苏北放走过去,找一个角落将自己的身体安放下来。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来稀释自己的情绪,止住泪水。

“你的手臂在流血!”一个战士惊呼。苏北放这才发现衣袖洇湿了一大片,是血水。掀开来,手臂被子弹擦去了一大块皮,还在往外渗血。

班长让一个战士送苏北放到战地医院去包扎。战地医院设在当地的一个大寺庙里。走进去,苏北放没有直奔治疗点,他在受伤战士中间四处寻找鲜东来。他找遍了凡是可以看到伤员的地方,没有,都没有!恐惧渐渐笼罩了他。他在大殿、佛堂里来回穿梭,目光焦急地搜索,忽然,他身子一软,蹲在地上像个孩子般抱头恸哭起来。

一个护士从他面前经过,他腾地站起身来,一伸手拽住了她。护士吓得尖叫了一声,苏北放冲着她比划道:“我要找鲜东来,鲜、东、来!五连的战士,比我高这么多,高鼻梁、大眼睛,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送他来的,她说了会送他来的。你告诉我,她把他送到哪里去了!”末一句,他几乎在吼了。

护士茫然地摇头。苏北放刚攒足的一股劲刷地泄掉了,他蹲下身子又哇哇地痛哭起来。哭声惊动了不少伤员和医护人员。一个医生挤进人群,“这位同志,你不要在这里哭了,不是所有的伤员都送到这里了,可能你的战友鲜东来只是轻伤……”

“轻伤?不会是轻伤,你不知道,他的胸前都被血染透了,他是去炸暗堡的,抱着炸药包,跑了十多米远……”苏北放抬起一张泪水模糊的脸,连连摇头,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在哪,我带你去见他。”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北放猛地回过头,透过朦胧的泪光,看见依稀是那个短发女孩。他一下站起身来,紧紧抓住女孩的手臂,“你,是你,是不是?”衣袖上的血水迅速染红了女孩的衣裳。

子弹头

短发女孩说,在被抬下战场时,鲜东来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只能按照规定将他送到了战地医院旁边的一个房间。这房间是寺庙的一个偏厦,在五尊罗汉像前的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具战士的尸体。每个战士身上都盖着白布单,只露出脸来。

阴冷潮湿,空气中布满尘埃的气息。苏北放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他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感觉,觉得每一具尸体都像是鲜东来,可走近看时每一具都不是。不知何时,短发女孩牵住了他的手。她拉着他走到房间深处,“这就是你的战友。”

苏北放的身子抖得不听使唤,双膝一软,跪在了鲜东来面前。是鲜东来,没错!他仿佛睡着了,只是眼睛还微微睁开来,脸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还是苏北放熟悉的那个模样。苏北放伸出颤抖的双手,将他的双眼轻轻合拢,可手一松开,那双眼睛又微微张开了,仿佛淘气地看着他。奇怪,泪水不知在何时自行止住了。身体在经历锐痛之后,也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苏北放一动不动地看着鲜东来,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猛地坐起身来,哈哈大笑着说:“没吓着你吧”。

“同志,你不要太伤心了。”苏北放这才发现短发女孩一直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开。女孩的脸正好映衬着窗外射进来的一抹夕阳,迷离不清。她的声音也仿佛在光线里飘浮……

走出房间的苏北放,眼睛被日光刺得目盲了一刻,再睁开来,他半仰起头,让夕阳没有阻碍地泼洒在脸上,闭上眼睛,眼帘上出现了两片柔和的暖红。他在心里轻声说:“东来,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去的。”

短发女孩给苏北放清洗了伤口,包扎起来。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苏北放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鲜东来的脸,那张仿佛睡着了的脸。

回到天宝金行,苏北放和战友们一样席地而卧,可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沉。我要去陪陪鲜东来!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疯狂繁衍的杂草。苏北放再也躺不住了,悄悄起身跑去了战地医院。

大雄宝殿里烛火摇曳,不时有人进出,偏厦却是漆黑一团。苏北放推开门,月光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清冷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他走进去,摸索到鲜东来身边,将他头上的白布揭开来。此刻的鲜东来显得更加安详。呆呆地看了一刻,苏北放靠住旁边的木柱坐下来,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鲜东来的一只手。那只手冷冰冰的。

苏北放轻轻地搓揉着那只手。以前,总是鲜东来给他暖手暖脚,冬天被子单薄,他们就将两床被子叠在一起,一头睡一个,鲜东来总是将他的脚捂在自己胸前。想到这儿,两行热泪滚出了苏北放的眼眶。他握住鲜东来的手,絮絮地说起来,心里似乎有无尽的话要对这个兄弟说。说着说着,他不觉沉沉地睡着了。待再睁开眼睛,晨曦已经从木窗棂外透进来,苏北放赶紧起身,将白布重新端正地覆盖在鲜东来的脸上,冲着他庄重地敬一个军礼,转身跑出了偏厦。

赶到天宝金行门口时,连长正派人四处找他。“你昨晚跑到哪去了?”连长一脸严厉。苏北放双腿一并,冲连长敬个礼,“报告连长,昨晚我去陪鲜东来了。”连长一愣,表情缓和下来,沉吟一下,“鲜东来同志的遗物,你清理一下吧!”

鲜东来的遗物里,除了那枚弹头,还有一封没写完的信。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一角被血水洇透,久之成了暗褐色。苏北放一直将这封信揣在胸口,在他辗转湖南、四川战场,在他藏身朝鲜战场的深山密林中时,他常常拿出这封信来读给自己听。直到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这封信或许是写给鲜东来的家人,或许是写给一个他钟情的少女,或许是写给他惦念的一个朋友,或许是写给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但苏北放宁愿相信这封信是写给他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提起笔,给你写下这些话。马上,一场战斗就要打响了。在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或许已天地两隔,再也无法相见。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似乎才有勇气写下这些文字,希望被你读到。又或者,这封信永远只属于我,在你不知道的岁月里,在你不知道的这些时间里,我在行军的间隙、战斗的间隙,还有无法入睡的时候,写下这些想对你说的话。可是提起笔,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笨拙,竟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才好。十九岁的我扛起枪,离开家,那时我心里充满了豪情,为了普天下人的幸福,我必须如此。国难时刻,匹夫有责!而在私心里,我更多的是为了你,为了你的未来。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们真的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我的愿望能否实现。到了那一天,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我可不可以知道,可不可以了解,可不可以在这封信永远不会抵达你的时刻,有勇气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若有那么一天,我们的愿望可以重合,请记住,那是我在今天所盼望的。

苏北放不知道鲜东来是在什么时候写下了这些话。他们一起憧憬过战斗胜利的那一天,一起憧憬过回到东北那个深山沟的生活,常常说得兴奋不已,可是没想到胜利真的很近了,鲜东来却永远地留在了这座濒临长江的陌生城市,和三百多名战士一起。

战士们列队向刚隆起的排排新墓默哀致敬,冲着天空一起鸣枪。苏北放再一次对鲜东来说:“放心,我会带你回家的。”几年后,苏北放果然践行誓约回到古城。此后,年年清明他都会来到墓前与鲜东来做伴。

下午命令传来,部队在傍晚渡江,奔赴湖南。整理背包的苏北放忽然想起什么,飞也似的跑到战地医院,他在寺庙的老红色殿堂间,飞奔着穿过大片夕阳落下的暖黄色光带和暗影。终于找到短发女孩,还未开口,苏北放就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吐出一串话来,“可不可以,腊梅花开的时候,送一枝腊梅给我的战友,他喜欢。”

短发女孩马上明白过来,点点头,“鲜东来,是吧?”一缕风吹动着女孩的短发。苏北放点点头,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渡船载着一船船战士越过汛期宽阔的江面。从东南方向吹来的风,拂捋着苏北放还略显稚气的脸庞,他的胸口揣着两样东西——一颗子弹头、一封信,它们应和着他心脏的节拍,一同向南而去。

青树坪

解放古城的第二天,古城的老百姓仿佛才反应过来。

当地的地下党将传单塞进门缝里,举着喇叭走街串巷地叫:“这是解放军,来解放咱们的,往后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了!”老百姓在门窗背后观望了一阵,才纷纷走出家门,递上茶水、馒头、自己做的衣服缝的鞋。

一身新装的苏北放,平生第一次跨过了长江。部队继续南进。敌军的主力部队桂系精锐第三兵团驻扎在永丰、界岭一带。苏北放所在部队从常德取道沅陵,攻取芷江后再深入到湘鄂交界处的山区,追击敌军。

虽然几个月来连续奔波,苏北放的个子还是比刚到部队时蹿高了不少,嘴唇上毛茸茸的胡子也越来越深浓。他坐在阳光下擦拭新枪。这枪是古城一战从敌军手里缴来的,正宗的美式轻机枪。进入湖南境内,连续几日急行军,部队一直沿盘山小路蛇形,山崖陡峭,路面坎坷。团里还有不少战士穿着开了天窗或掉了底子的鞋,脚下的老茧在布满石头疙瘩的山路上走不久就磨出了血泡,一层未好又添一层,走一步便落下一个血印子。有人给起了个雅名儿——“串红”。

营以上的干部将骡马都让给了伤病员,和战士一起走路。逢到特别陡的山坡,骡马的尾巴上还会拽上一个人。战越打越顺了,有时候还没动真格呢,敌人就望风而逃了,脚底下像抹了猪油。

山里阴晴不定,刚刚还是艳阳天,转眼成了老爷脸,黄豆大的雨点直往下砸,山洪裹挟着泥沙沿深深的沟壑奔涌下来,“轰隆轰隆”声填满了山谷,似在耳边鸣响。部队原地停歇一刻,继续往前。一直走到天黑透了,才在一个山村停下来。部队没进村打扰百姓,借着星光月色架起了几堆篝火。

苏北放靠着一棵树坐下,将肿得像一对胖馍馍般的脚从布鞋里解放出来。饭菜的香味渐渐浮上来,暄暖了夜间山里清冽的空气。星星铺了满天,密密地挨在一起,可真叫多啊,距离近得仿佛伸手就可摘到。

饭刚熟,命令传来,“马上出发,一四六师遭到敌军伏击被困,火速赶往界岭。”大家顾不得许多,抓上几个土豆或一把米饭,往帽子里一兜,边大步走边大口吃。

不断有“加速前进”的命令传来。接近界岭,听得见“隆隆”的炮声了,不时有火光擦亮天空,映出起伏的山影轮廓。部队迅速分出一股人占领了两侧山头的制高点,大部队继续向前,准备接应一四六师。空中不时有敌机轰鸣掠过,在不远处的山林间投下一枚枚炮弹,山坡上到处是火光。越往前走,空气里的硫磺味、树木燃烧的味道越发浓烈。终于,部队在一个山凹处与敌军接上了火。

这里是冲出敌军包围圈的必经之地,夺取这里才能确保一四六师突围成功。一时间,双方的炮弹在空中如梭交织,枪炮声震耳欲聋。苏北放爬上一块山石,架起机枪,冲着敌军阵地一阵猛扫。落在身前身后的炸弹更加密集,似乎敌人发现了这边的动向。陆续的,有战友从前方战场撤下来,个个烟尘满面,相互搀扶着,不少人受了伤。两侧山坡已成了焦土,几乎棵棵树身都跃动着火苗。

一个高个战士一瘸一拐地从战场上撤下来,满面是血,衣服碎得像漏风的布帘。苏北放奔过去扶住他,大高个的身体顿时软塌下来,苏北放拼力撑住,手不知摸在哪里,只觉咕隆隆有什么东西涌流出来,低头一看,是血。苏北放撕下一截衣襟,将他的腹部紧紧捆扎住。“兄弟,忍住疼!”苏北放一咬牙,将大高个战士背在了背上。

“让我下来。”大高个声音微弱。“没事。”苏北放怕他睡过去,不停地和他说话,“伤亡大吗?”“我们团只剩三个人了。”“肉搏了?”“敌军冲上来二十多次,都被我们打下去了。”

将高个战士送到救护队员手里,身上的负重刚一消失,苏北放就晕倒在地。医护人员发现一块炮弹碎片扎入他的右侧大腿,他的血和高个战士的血搅混在一起,已经将整条裤腿染透了。好在只是伤到一根较粗的静脉。

腹地战

常德城内一派热闹景象,四野和二野在此会师。部队经过重新整编,说不同口音的战士多了起来。此时离新中国成立还有几天的时间,对此尚一无所知的战士们,正在为新的战斗任务做出发前的准备。因为大腿上的弹片,苏北放不得不留在常德疗伤。他拄着拐杖,站在路口依依不舍地送别了部队和战友。

德宝战役打响时,苏北放天天架着单拐在临时战地医院里走来走去,他坐不住躺不安睡不稳,逢有伤兵被送来就凑到跟前打探消息。一个多月后,苏北放可以四处走动了,他缠磨着医生要出院,医生拒绝了两次,耐不住他死缠活缠的请求,给他开了出院证明,就这样,苏北放拖着一条还不太利索的腿上了路。

因为没能跟上自己的部队,他被临时编进同属十三兵团的四十七军一三九师,奔赴干城、五峰、大庸一带追击白崇禧残部。敌军在那里布下了五个军的兵力,试图阻挡解放军进入大西南。

腿上新伤刚愈,这次苏北放骑上了一匹骡马。骡马是一排长让给他的,他身后的骡马屁股上跨放着枪支弹药和背包。一排长光着头赤着脚,裤脚卷得老高,背上还背着个大铁锅,帮炊事班背的。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湖南汉子走得格外带劲,时不时停下来拿衣裳扇扇风,顺便鼓励一下后面的战士。不一会儿,他又甩开大步追上来了。

原以为南方都是小桥流水,没想到也有这连绵不绝的险峻群山。走在这大山深处好几天了,仿佛永远难走到头似的。部队和敌军在抢速度。有时候好不容易得令休息,炊事班马上升火做饭,饭刚蒸熟,来了命令“马上出发,前方发现了敌人”,大家顾不得许多,抓上几个土豆或一把米饭兜在衣裳、帽子里边走边吃。

黎明时分,溪口镇出现在前方的晨曦中。镇里驻守的敌人还在呼呼大睡。没费一枪一弹,这个被敌将张绍勋称为大庸这个“保险柜”之“锁扣”的小镇,就被轻易打开了。守镇的敌军残兵向大庸方向奔逃而去。

从溪口到大庸,八十里山路,部队歇也没歇就出发了,继续追!直追到晌午,还没看见敌人的影子。战士们的军装湿透了,紧粘在身上。太阳沉落到远处的山坳背后,余光还映在半天,艳红如血。

“轰——轰——”从西北方向传来几声炮响,看来兄弟部队已经提前和敌人干上了。部队小跑起来。一团乌云正好盖在大庸城的顶上。一队敌军试图向桑植方向突围,刚一出城就被等候在这儿的炮兵拦截住了,只得像乌龟样将头缩回了城。战士们埋伏在城外,包围圈一点点缩小。

入夜,只听得到零星的枪声了。一排长将战士们召集在一起,传达团参谋长命令:趁敌人混乱之际化装进城,打它个脏腑开花,配合大部队围歼敌人!

苏北放在一堆缴获的国民党军衣里,挑了件身量小的穿在身上。大家彼此看看,不禁笑作一团,相互将帽子扯扯歪,衣服拉拉斜,这样就活像一群衣裳不整的残兵败将了。一行人出发,沿南门靠近河边的一条小街进城,小街上的店铺都大门紧闭,满街都是乱糟糟的景象。众人混进人流,趁乱转到县城的主街。

路灯幽暗,主街上不见一个人影。不知敌人的军部究竟在哪儿,大家顺屋檐慢慢往前摸索。忽然,前面传来脚步声,五个人影出现在一条小巷入口处。一排长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隐蔽,又冲紧跟其后的苏北放和几个战士勾了一下小指头,几人会意,握紧了枪。

等那五人走到跟前,一排长咔一声拉开了冲锋枪栓,低声喝问:“站住!”几人愣住了,苏北放和几个战士冲过去,将几个人围在中心。“我们是解放军,不许出声!”一排长低声喝问:“谁是带队的?”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来,“我。”是一个细高个。“什么职务?”“我,我是军部的副官。”

“你们准备去哪?”“到小街上联络兄弟。”“他奶奶的,大庸城已经被我们团团包围了,你们还联络兄弟,想找死吗?”“这……这是没得办法,谁想死?”

“不想死就将功赎罪,带我们去军部!”苏北放拿枪抵住那个副官的后腰,其他几人也被分头控制住。副官略一迟疑,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他绕过几条小巷,走了十来分钟,到了一个广场。副官指着对面一扇大门,“这里是一所中学,军部就在这儿。”门前悬一对红灯笼,灯光幽暗,似无人把守。一排长皱起眉头,“这是军部?”“是是是,长官。”副官头猛点头。一排长略一思索,冲副官命令道:“带我们进去!”副官一脸难色,苏北放将枪头一顶,副官犹豫一下,朝那扇大门处迈步走去。

“干什么的?”众人还没走近,门口的哨兵从暗处晃出来,提枪喝问。苏北放将枪口暗暗往前一顶。“我是,我是……”敌副官磕磕巴巴地回答,苏北放心里一急,手上不觉又重了一分。副官这才答道:“我是军部副官,刚带了几个兄弟过来。”

敌哨兵放下了枪。众人走向大门,经过哨兵身边时,一个战士猛地跨前一步,将哨兵的枪给缴了。束手就擒的哨兵乖乖地举起手来,主动交代,“两边厢房住的警卫营,机枪架在院子里,人都在里面睡觉。”

院子里静悄悄的,依稀听得到不远处的零星枪声。一排长将俘虏集中交给两人看管,命令一班战士收缴了敌人的机枪,盯住两边厢房。炮兵对准军部院子架好土炮,里面一有动静就开火。随后,一排长带领其他战士摸向第二道院门。

院内有一座大房子,里面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来晃去,屋内传来嘈杂的声音。屋门前,站着几个没精打采的敌兵。一排长指挥战士分两路将这座房子包围,他带着苏北放等四五个战士几步蹿到屋门前,敌卫兵伸枪拦住,“干什么的?”

一排长大声说:“我是解放军的代表,来找你们军长谈判。”身后几个战士纷纷将枪对准了几个敌兵。敌兵都愣在了原地。少顷,一个人走到一排长跟前,“谈判可以,但是你的枪得留下。”院里静了一刻,一排长从容而答:“好,为表诚意,我将枪留下。”说着,他将手枪交到那人手上,冲苏北放一使眼色,大步走进了屋内。

苏北放一颗心跳得“嘭嘭”直响,仿佛窜到了嗓子眼那儿。他攥紧枪口,一对耳朵舒张开来,警惕地倾听着屋内的动静。“谁是军长?”屋内传出响亮的一声。过了半天,才传来冷冰冰、慢悠悠的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解放军代表!”

屋内传出一串嘎嘎的笑声,仿佛被人从嗓子眼里一点点挤出来。“你来干什么?”

“命令你们缴枪投降!”“哈哈,笑话,命令我黑山豹缴枪投降?吃了豹子胆你!”屋内响起砰的一声,苏北放浑身一震,端枪准备冲进去,被敌兵的几杆枪逼在了原地。

“哈哈,我还有几千人呢。你以为我黑山豹会乖乖投降吗?”屋里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无傲慢。听见这声音,苏北放松了口气,一排长应该没事。果然,很快响起了一排长的声音,语声洪亮,“你们的军部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屁话!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们不可能来得这么快。”“来慢了还见得着军长吗?”一排长语调轻松。“就是包围了,我们也能打得出去!”“已经晚了。”一排长的声音提高一个八度,“二班长,把枪架上!”只听周围“噼里啪啦”一阵响,窗沿下忽然多出数条身影,一支支乌黑的枪管从窗口对准了屋内。

苏北放身前的几个敌兵顿时张皇四顾,不知所措了。“缴枪吧!”屋内又传出洪亮的一声。苏北放与身旁的战士对视一下,大家一起上前将几个敌兵按住。他几步冲进屋里。只见一个黑胖子仰靠在一把太师椅上,满面沮丧。一个瘦高个弯腰对他说,“军座,算了吧!事到如今……”说着,瘦高个摘下枪,搁在了桌上。

“啪——”屋角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苏北放扭头一看,一个敌军官开枪自杀了,身体还在地上抽搐,一线血痕蛇一样从他身下蜿蜒而出。

黑胖子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人,迟迟没有反应。一排长示意,苏北放走上前去,轻轻松松地将黑胖子腰间的手枪缴了。

水连珠

重庆解放后,苏北放随部队返回湘西,一年多时间,在深山密林里追剿土匪,几次涉险,几次脱险。好在战争的残酷性已经比解放战争年代减轻了许多。他以为和平已经到来,永远到来了,从广播里、报纸上,他了解到新中国百业待兴,人民安家乐业,祖国山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各地都在抓基础建设,热火朝天地兴修水利工程,挖水渠,建水库,筑大坝,数万群众同心协力日夜奋战的情景比比皆是。他还从报纸上看到,被誉为“新中国第一个治理长江的水利工程”的荆江分洪工程就要兴建了,这一伟大的分洪工程坐落在与沙石隔江而望的江南。看到“沙石”两个字,他感到格外亲切,好兄弟鲜东来就留在那里。

一九五一年春天如期而至,苏北放再一次渡过长江。他随部队一路向北,以一种比徒步行军更为迅捷的方式——乘坐闷罐火车,回溯了他以往的参战历程——由江南而华南,由华南而华北,由华南而东北。在自己的家乡,他没能稍作停留,呼吸一下那里熟悉的清冽气息,便直接越过国境线,进入了林莽幽深的朝鲜北端。

一晃眼,苏北放的个子已经超过了一排长,脸庞也脱尽了青涩气,俨然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帅小伙了。他思谋着再过两年等土匪都消灭干净了,就转业回到家乡,经过古城时带上鲜东来。他一直记得自己在东来墓前的承诺。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又一场战争在和平的气氛中突然来临了。

出发前,战士们按照命令将身上所有带中国军队标志的东西全部去掉,比如搪瓷脸盆上“某某部队”的番号,衣服上“某某被服厂”的标记,就连配发的白毛巾,都要将“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红字剪掉。这一命令,让这次出征带上了神秘莫测的意味。闷罐车厢里越来越冷,战士们在心里暗暗揣测,渐渐地明白了此行的使命。很多人在越过鸭绿江的时候,无声地流下了眼泪。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和自己的祖国诀别。

苏北放和其他战士一样,将写有姓名、职务、通信地址的白布缝在了棉衣内。不过,他还多缝了一条,上面写着鲜东来的名字、老家所在地、牺牲时的部队编号及埋葬地。

一天夜里,突然下达了急行军的命令。大家早等着这一刻了。部队马上整装出发,沿一座山崖下的小路徒步前进。走了约三四个小时,空气中火药、焦烟、尸体的气味浓起来。苏北放的心像即将松开缰绳的野马兴奋地蹈着蹄子。队伍往前,一直走到天蒙蒙亮,开始有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不时地一颗两颗炸弹落在不远处的山路上。部队加快了前进速度,战士们几乎小跑起来。

在一个路口,团长命令停下来,火速修筑野战工事。工事还没修好,一队美国巡逻兵就进入了视线。战士们在简易工事上架起机枪,一阵狂扫,没有防备的美国兵全部被击毙。部队迅速上山,分散进入阵地。这里早修筑好了坑道、射击台,对面不远就是敌军的阵地。

一排长摸到坑道里叮嘱,“不要使用望远镜,所有能反光的东西全部要摆在坑道里,不然就有可能引来一通狂轰滥炸。”苏北方从掩体后面悄悄探出头,嗬,对面阵地只隔了五十来米远,连美国兵的眼珠子是黄是绿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夜还算平静,美军似乎没料到中国志愿军来得这么快。苏北放负责站岗,天可真冷呵,一张嘴就呵出一团团白色雾气。不一会儿,衣服上结了一层薄霜。直站到天亮,苏北放觉得自己藏在风雪帽里的脸快冻僵了,他轻轻地跺一跺脚,身体一歪撞在硬邦邦的东西上,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掩体很奇怪,原来表层覆盖的冰雪下面竟然全是美国兵的尸体。

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面钻出来,苏北放被换下了岗。先在掩体里眯了会儿眼,可是睡不着,那些被冰雪模糊的美国兵的脸直在眼前晃。他出来窝在坑道里晒太阳。阳光薄薄的,轻轻的,似乎在空气中飘动。他将手伸进怀里掏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那粒子弹头。弹头温热,手感光滑。他用手指夹住举向太阳,阳光将子弹头和指尖镀了金,晃得眼花。冷不丁地,“噗——”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脑袋旁的土坡上。苏北放一个激灵,赶紧握枪匍匐在坑道里。

又是“噗——”一声。“奶奶的!”一排长从右侧坑道骂骂咧咧地猫腰摸过来,“你拿的啥玩意晃啊晃的!”苏北放不及回答,身前身后又是一串“噗噗”声。一排长一把将他的头按下去,自己猫在掩体边往对方阵地观看,“他奶奶的!”

枪声渐渐密起来,美军显然发现了这边阵地上的志愿军,开始发动进攻。先是零枪碎弹,接着是坦克炮弹、重炮炮弹,蜂群一样扑过来,刚刚还平静的阵地,眨眼工夫就被炸成了马蜂窝。战士们躲在掩体里,几十架美军战斗机嗡嗡嗡地飞来,从空中吐出一串串炸弹,洒下倾盆大雨一般的汽油,汽油一遇火星,嘭一声剧烈燃烧起来。阵地成了一片火海。

在重型坦克的配合下,一波又一波美国步兵向阵地冲过来。战士们再也顾不得许多,纷纷钻出掩体还击。一排长下命令“一定要死守阵地”。美军一次次发起进攻,一次次被打退,战士们越战越勇,枪膛热得烫手。苏北放脸上黑乎乎一片,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亮的……

打到第四天,迟迟不见补给送上来,战士们只好挖野菜充饥,渴了嚼嚼草根化点雪水,或拿牙膏润唇。有战士饿极了,将路边马粪里泡涨的黄豆扒出来,拿雪水洗洗塞进了嘴。打到第五天,眼看弹药快用光了,总共还剩下十多个手榴弹。“他奶奶的!一定要想办法撑住!子弹节省点用,瞄准了再打,争取一枪解决一个……”

为了提高射击精度和反应速度,一排长在阵地一左一右搭建了两个射击暗点,都设在坑道内,连通外面的战壕,再在战壕上架上木头,盖上土,然后向敌方开设一个观察孔,负责歼灭两侧进攻的敌军。他又从战士中挑选出四个狙击手,两人一组,分别守住两侧的射击点,再各配一个观察员。他将敌军阵地进行了分块编号,并一一测好距离。一旦目标出现,观察员通过电话报出目标所在的区域号码,射手迅速反应,进行点射。

苏北放有幸被选为狙击手,他和一个老战士负责右侧的射击点,轮流射击。逢到战事紧张的时候,就两人一起射击。中午,美军发起了又一轮进攻。两侧的射击点十分有效,几乎都是一枪撂倒一个敌人。可子弹还是在迅速减少,手榴弹也只剩下四个。

一排长忍不住在战壕里跺脚骂娘了。他来来回回踱着步,正骂着,忽然有战士说看见一个人挑着两个箱子上来了。一排长闻言,立马飞奔过去,一把将来人抱在怀里,“他奶奶的,你真是俺们的大救星!”

一串子弹擦着他们的身体飞过去。一排长赶忙拖着那人扑倒在地,少顷翻身坐起来,“他奶奶的,高兴得忘了形,差点脑袋就搬家了,哈哈!”

几个月下来,苏北放不仅摸熟了手中这把“水连珠”,还摸索出了一套“作战经验”:敌人正在洗澡的,脱下一条裤腿再打;拉屎的,蹲下来再打;坐汽车的,瞄准停车点,第一个人刚起身时连续打……

一九五一年七月,中朝美方代表在开城来凤庄开始谈判,十月迁到开城东面十五公里处位于三八线的板门店继续谈判。苏北放也随部队转驻开城,保卫谈判。之后,部队两度换防回到国内短期修整,又两度入朝。因为对方没有诚意,一直打打谈谈,谈谈打打。谈判过程中,志愿军不能示弱,只有以在战场上的不屈服赢得谈判桌上的平等对话。直到一九五三年,双方才最终达成了停战协议。

在朝鲜战场上,苏北放数度遇险,与死亡只有咫尺之距,却回回都安然无恙,竟然连一个伤疤都没留下。一次,敌人的子弹击穿了他的棉大衣、棉衣、绒衣,把里面的浅色秋衣都打得焦黄了,可他连皮都没破一丁点儿。另一次经历更为惊险。遇上敌机空袭,苏北放和几个战士躲进一个掩体里,外面的碎石被爆炸的气浪冲进来,像冰雹一样四处横飞。随着炸弹连续炸响,脚下的土地颤抖不停。苏北放心想这回是真完了,没想到,身边很多人受伤,偏偏他又一次躲过劫难,一点皮都没蹭破。

最激烈的一战,阵地几成焦土,他冒着枪林弹雨将一排长背下战场,一排长断了一条腿。苏北放浑身血水模糊,可到了一检查,仅仅是几处皮外伤。苏北放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是鲜东来在天上佑护着他。

在回国的火车上,苏北放突然发现和他一起担任狙击手的那个老战士,总是眯缝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瞪得炯炯有神,仿佛正端着枪瞄准。“哈哈,你成了‘大小眼’,战争后遗症!”老战士一乐,“你别笑,照照镜子,你也一样!”

这个表情,自苏北放从朝鲜战场上归来后,再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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