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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辫子

柳真如抬起手臂将长辫子在头顶上绕了两圈,紧紧盘好,辫梢细细塞进发丛,用发夹将辫子周边固定住,戴上草帽,用手压实,在下巴处将帽绳系一个结,再脱下布鞋、袜子,换上一双草鞋,裤腿高高卷起来。

孙琴在外面早等得不耐烦了,伸直脖子大叫两声,柳真如赶忙应着“来了,来了”,飞跑出广播室。“早叫你把辫子剪了,你瞧瞧,多麻烦。这要是打起仗来……”孙琴瞧瞧帽子,撇撇嘴。她的头发齐耳根,头上啥也没戴,干净利落。“这不没打仗嘛。舍不得呢,蓄了两年多了。”柳真如不好意思地笑。“哼,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哪里是!”柳真如娇嗔一声,却没话反驳,拖拽着孙琴往前跑。

两人奔跑在新修好的大堤上,衣服被风吹得鼓胀开来,像一蓝一白两朵被风吹动的花。从大堤上往下望,浩大的工地上涌动着一望无际的人海。而这“海洋”由一脉脉人流汇聚而成,人们一个个肩挑背扛,或是推着独轮小车,或是挥动铁锹锄头,还有无数硪石在上下飞舞,恍如“海洋”里腾起的一朵朵浪花。

第一次看到这场面时,柳真如惊呆了。这忽然间在她家乡土地上冒出来的人们,彻底改变了这块土地的气息。以前这里是一片荒滩,萧索寡色。素有“九曲十八弯”之称的荆江河段是长江有名的“地上河”,因为湾口密集,泥沙淤滞河底逐年抬高河床,两岸的大堤也逐年升高,以至于现在两岸的地面比河床矮了七八米,成了名副其实的“悬河”,也成了悬在北岸江汉平原、南岸两湖平原人头顶上的一把莫邪剑。每年汛期,大堤上日夜不休地奔走着巡堤人,江水在数月间急遽膨大的身躯,将河床填塞得胀实欲裂。万一哪处江堤不堪重负,溃口决堤,急泄的江水就会在平原上肆意奔窜,泛滥成灾。

柳真如亲身经历过一九四五年夏秋之交的大洪水,北自太平口,南至藕池口,一夜间成为一片汪洋。邻居孙家接连失去三口人,八月初五大儿子被洪水卷走,九月初一男主人驾船回家搜寻食物,不想船翻人亡,几天后二女儿也因病而去。孙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坐在大堤上迎风悲泣,一头花发如芦花飘飞,风将“呜呜——”的哀号声吹送到浩荡的水面上,张挂在凄零的树枝间,又被野鸦衔走。

柳真如小学毕业那年,她奶奶独自拿了主意,将她送到了沙石的养爸养妈家。说起来,柳家在江南江村算不得大户,可靠着祖辈的勤勉节俭,到柳真如爷爷那一代时已积得了四十余亩田地,还有一幢体面的木屋。读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在村里颇有声望,可他还是习惯事必躬亲,六十高龄了还每天下地操持。爷爷生有两子一女,女儿还在襁褓中就夭折了,二儿子被抓了壮丁,从此再没音讯。大儿子一直待在他身边,帮他打理田地房屋,像一个本分的农民那样娶妻生子。柳真如生下来没多久,她妈妈就得疫病走了。

民国政府时期,因了爷爷的声望,柳真如的父亲被推上了保长一席。爷爷点头应诺不过是想儿子谋得一官半职,或能荫蔽这个家,惠泽村里乡亲。可上任才两个来月,县府就形同虚设了,大儿子又重新埋首在自家田地里。没想到,这两个月的虚职却成了他一生难以解脱的重负。

爷爷一生精明,有远见。解放后,他主动拿出三分之一的田地给了村东头的柳旺父亲。工作组下到江村时,柳家幸运地被划为了中农。正值年富力强年纪的柳真如父亲,也当上了农会的治安委员。江村像别的村子一样,开展起了如火如荼的土改运动,揪出三个地主分子,其中一户是爷爷多年的朋友——柳忠全。爷爷本来拜托儿子,在柳忠全一家定性的问题上帮着说说话,柳真如的父亲素来本分讷言,正值风口浪尖上哪有底气开口,眼睁睁看着柳忠全被列入了黑名单。

三个地主被关在不同的地方。那几日,村里响彻几个人的惨叫声。柳真如的父亲恰好分在柳忠全那一组,他不忍心抽打老人,又不敢站在一旁袖手,竹条高高举起来,轻轻落下去。那夜,几个农会干部打累了,留下柳真如父亲一人看守。老人躺在地上,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他央求柳真如的父亲给他一点吃的,什么都行,柳真如的父亲将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给他,看老人艰难下咽的样子,他出了门给老人找碗水喝。不想,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早已等不及的老人挣扎着爬起来,一头栽进了门前的水塘。

老人的失踪,让柳真如的父亲有口难辩,农会的干部找遍了村子也没找见老人,气急败坏地将柳真如的父亲捆了起来。第二天傍晚,老人的尸体浮出了塘面。及时出现、但再无法开言的老人没能挽救柳真如父亲的命运,有人揭发他曾当过伪保长,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心怀叵测地混进了农会。而爷爷送给柳旺父亲的田地,也被视为蓄意消灭罪证,收买群众,柳家一径向着深渊滑去。

爷爷病倒了,一辈子没什么大病大灾的他,躺下就再没能起来,奶奶含泪合上了他的双眼。爷爷被村人草草埋葬时,柳真如的父亲还在伏案写检查。柳旺父亲将消息悄悄带给他,他紧紧咬住嘴唇,不敢让眼泪泛出眼眶。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时,原本讷言的他变得更加沉默,高高大大的身架佝偻下去了。一顶无形的帽子压得他再也直不起身来。

奶奶担心柳真如受到牵连,硬着心肠将她送过了江。养爸养妈只有一个女儿,叫李子露,心疼地说,“柳伢儿来得好,这下露珠儿有了伴。”养爸养妈将柳真如当亲闺女一样待,姐妹俩亲热得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被。

柳真如一直想改变自己在老师同学心中的印象。解放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才知道她爸当过伪保长,虽然前后算起来总共当了不到两个月时间,而且她爸那时是借着这虚名暗中维护家人、村人。遇到上面逼着催粮催钱的时候,村里有实在交不出钱粮的人家,他也不去为难,而是自己悄悄拿出钱粮垫上。可风吹走的那些旧事,现在谁还说得清楚寅卯?连带着家人也仿佛矮人一等。

这次学校组织文宣队到荆江分洪工程的大工地,柳真如马上报了名。虽然肩扛不了多少,手提不了多少,可她和同学们愿意为工程出一点力。一个多月来,她和一帮同学把工地当成了家,大家分成三班倒,白天黑夜地播宣传稿、表扬稿、打油诗、革命歌曲,让广播日夜不息音。不当班的时候,他们就跑到工地上去采写先进人物和事迹,回来编成各种形式的文艺节目,如活报剧、对口唱、快板书、顺口溜……大喇叭响彻工地的角角落落。累了,他们就歪在临时工棚里眯眯眼,打个盹,起来再接着干。一次,柳真如手拿话筒喊话时,突然听到话筒落地的咣当声,浑身一激灵,这才知道自己刚刚“睡”着了。人还真能“站着睡觉”,而且那几秒钟的感觉十分美妙!

柳真如跑工地最勤,稿子写得最多,播稿的声音是女生中最脆亮的。别的她都可以做到和大家一样,唯独那根长辫子!她怎么也不肯剪成像孙琴那样利索的短发。好几次摸着这辫子,想剪,恁下不去手。这条辫子蓄了两年多,辫起来饱饱满满的一股一股,像即将收割的麦穗。为了这条辫子,她甘愿被孙琴多埋怨两句。

两人一路跑到黄天湖新堤工地,只见一队战士正站在齐腰深的淤泥里,用木盆、铁桶、簸箕、旱船清运淤泥。这里的淤泥最浅处漫过了小腿肚,最深处有四米,泥里深深浅浅满是蚌壳、菱角,一不小心脚上就被扎一下。战士们要将这湖中的四万余立方米淤泥清除干净,再垫上六万立方米新土,筑起堤坝,将黄天湖拦腰斩断。

广播里每天都播放着节奏明快昂扬的顺口溜:

太阳一出放光芒民工同志喜洋洋

担起扁担和土筐上工地好像上战场

哪怕精神已疲劳一夜休息又气昂

整好队伍向前进分洪定打胜利战

想过去国民党做的事情黑心肠

每年粮食不能少他从来不肯修堤防

……

共产党像太阳照耀大地四方亮

毛主席是爹娘领导穷人求解放

分了田地和房屋建设工作也加紧忙

治了淮河治荆江过去的土岸改了样

从此生活不发愁子孙幸福日月长。

这里出了一位模范人物,柳真如和孙琴一听,忙站在淤泥里拿出笔记本来,将他的事迹一一记录下来。一只田螺不知何时划伤了柳真如的脚心,往回走的路上她才发现,每走一步脚底就钻心的疼。她没告诉孙琴,怕她说自己“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孙琴跑在前面,忽然拿手往前一指,兴奋地大叫:“打硪!打硪!”

柳真如也紧跑几步。一块一百来公斤重的四方硪石正在空中上下翻飞,硪石四角拴着粗粗的麻绳,八个战士分立四方,双手紧紧攥住麻绳的另一端,身体有节奏地同时后仰,用力一拉,硪石瞬间飞向空中,接着重重落下,闷哑的一声,松软的泥土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哟哟嗬,战士们啰;哟哟嗬,修大堤啰;哟哟嗬,加油干啰;哟哟嗬,快干完啰;哟哟嗬,挡洪水啰;哟哟嗬,保家园啰……

一人领唱众人和。伴着雄浑有力的打硪歌,硪石激情地飞上飞下,一下一下深情地触碰大地,又昂扬地飞向天空……

大洪水

“哐哐哐——堵管涌啦!哐哐哐——堵管涌啦!”窗外响起急促的锣声,间夹着嘈杂的人声。正讲勾股定理的数学老师停下来,坐在靠北边窗子旁的几个学生抽长身子,歪过脖颈,往楼下瞧。数学老师拿教鞭啪啪敲两下讲台,“看什么,没啥稀奇的,专心上课。”

柳真如望向窗外,天还在落雨。今年的梅雨季似乎特别长,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见了晴,还没等大家舒舒服服喘口气,老天又开始淅淅沥沥。空气重得仿佛伸出手稍一用力,就可以拧出水来。

听养妈说今年的汛期难熬,养爸已经上堤去了,市里调集了几万人日里夜里在堤上巡逻,吃住都在大堤边。学校离江边近,隔不多久就是一阵锣声,不是哪户人家的井冒黄水了,就是哪个地方发现有鼠洞往外渗水,听见的人但凡手里闲着的,就赶紧拿上东西往锣声方向奔。这防汛可不是小事!

似乎每隔几十个年头,长江就会以任性的方式闹腾一番,让人不敢忽视它的存在。不过,要不是老天爷给它助威,它咋闹腾得起来?今年不只长江中下游梅雨徘徊不去,上游也连番暴雨,上泄下顶的,江水眼见着一天天往上蹿。

学校也抽调一部分男老师上了堤,下午学校停课。柳真如回养妈家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回趟江南。养妈不放心,“你这时回去干嘛,看今年这水涨得可不一般,你养爸说可能要开闸。”“那我更要回去了,奶奶还在家里呢,爸肯定上堤去了。”

江水已经将登船台阶整个淹没了,那是黄汤汤的江面。过渡的人都在议论这闸怕是要开了,有人说中央已经派人来查看过北闸南闸,沙石临时组织了近千名精壮启闸工人到北闸集合训练去了,分洪区里抢筑了二十多个安全区……

柳真如沿大堤往家走,堤上到处是沙包、窝棚和守堤的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下了堤没走几步,听见噼啪的甩鞭声和吆喝声,一群黄牛慢吞吞地从远处走来,二三十头的样子。有几头牛停下来啃吃路边的野草,不肯走,赶牛人大声吆喝着往牛背上甩出一鞭,惊飞了路边树上的几只小鸟,“扑簌簌”飞远了。

家里没人。柳真如放下包,找到地里,奶奶和邻居黄大妈各披一块塑料布,正在割稻子。奶奶耳背,柳真如大声问,“奶奶,这稻子还没熟吧?”黄大妈听见了,直起身来,“乡里来了通知,要赶在下一拨洪峰来之前将稻子割了。”

“真要开闸?”“看这情形,怕是真要开闸。”柳真如挽起裤腿,下地埋头割起来。三人直忙到掌灯时分,手摊在眼前已看不清五指了,这才作罢。地里能抢一点是一点啊,若真是开了闸,又得过一段紧巴日子了。

刚吃完饭,几个村干部上门来,通知说连夜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搬去安全区。“要开闸吗?”柳真如问。村干部不接话,只叮嘱明早一定要搬,村里安排了几辆拖拉机和牛车,轮流帮各家搬东西,东西尽量精简。一行人走了,奶奶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静。电灯一忽明一忽暗的。柳真如倚在门框上往西望,北闸一带灯火通亮,像一长排规整的珠子,映亮了半边天空。

这一夜基本没睡,奶奶摸摸索索地收拾东西,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一样样拿在手里琢磨半天。柳真如看东西太多,那边奶奶拣进去,她这边再悄悄拿出来,到天亮,还是收拾出了两个圆鼓鼓的大包袱。爸一点消息都没有,柳真如瞅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暗暗发愁。凭她们奶孙俩怎么搬得动这些东西?家里还有两只鸡,两只鸭,一头猪。奶奶说活物都得带上,它们都是一条命。

天还没醒透,村里就有了动静。不断有人、车从门前经过,车轮碾过泥路辚辚作响。柳真如熬了点稀饭,想再等等看,也许爸听到消息会赶回来。奶奶颠着小脚站在门槛上,不时地和人答一两句话。柳真如望着腾跃的炉火,红融融的一团,倾听门外的声音。这声音由细渐渐粗壮,像无数麻绳搅缠在一起,缠成杂乱无章的一团,直将耳朵填满了。她盛了稀饭、两片萝卜干端给奶奶,奶奶碗捧在手里,半天没动筷子,眼睛茫然地望向远处。“柳伢儿,地里的稻还没割干净呢。”“奶,没事,政府肯定会补贴的。”

“可惜了。好好地长了这一季。”“这开闸可是为了保江汉平原,保武汉三镇。老师说了,这是舍小家保大家,是咱们的光荣。”柳真如说着,回头环视一下家,不知怎么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不想让奶奶看见,进屋又搜寻了一遍,将抽屉深处一张母亲的炭笔画像找出来,放进了随身的布包里。

她对妈妈基本没什么印象了,小时候每次她吵着要妈妈,奶奶就会把这张画像拿出来,指着画像对她说,“这是你妈妈,她现在住在天上,那个大大的月亮里面,你不要哭,不要吵,妈妈可在月亮里看着你呢……”每次她都在奶奶的呢喃声中,鼻息渐重,沉沉地睡了过去。

外面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似在门前熄了火,接着奶奶的声音响起来,“柳伢儿。”柳真如走出来一看,是住在村东头的柳旺。“村长说让我帮你家搬。”柳旺刚开口脸就涨红成了一颗石榴,身子骨还是一副细伢样。柳真如不忍心看他的脸越来越红,领他进屋将两个大包袱搬上车,又将鸡鸭一一安顿好,将奶奶扶上车坐稳。柳旺让她上车,她不肯,“还有一头大母猪,你先把奶奶送过去,我赶着猪随后就来。”

柳真如进屋给爸留了张字条,又将屋子细细搜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回来。在门前的橘树下伫立一刻,柳真如才牵上母猪顺着人流往大路走去。

赶到安全区,已过了晌午。柳旺将奶奶安顿在一个简易帐篷里,又去忙了。柳真如给一只猪腿上拴了根绳,另一头系在一棵树上。

远处响起了枪声,近处也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猪吓得嗷嗷直叫,绕着树呆头呆脑地转磨。柳真如想去找爸爸,被安全区门口拿枪的民兵拦住了,他们说接到命令,从现在开始只能进不能出了。门外不断有人往里涌,拖家带口,挑担背筐,牵羊赶猪,熙熙攘攘。柳真如只好作罢,就是这时可以出去找,又谈何容易。

奶奶早早躺下了,可睡不踏实,柳真如拿了把蒲扇轻轻给奶奶扇风。空气似乎格外黏稠,不时有零星的声响传过来。柳真如也躺下眯了会儿眼,忽然被一阵骚乱声惊醒,起来一看,北闸方向的天空一片璀红。“信号灯——信号灯——”有孩子在叫。大人孩子都站起身来。

脚下的大地倏地一震,伴随一声巨响。大家静立无声,似有喑哑的隆隆之声从地下传导而来,大地在微微地颤抖。良久,有爬上树的人大叫,“来了来了,水来了!”喊声立即招引了几人攀上树枝,更多的人涌向围堤。

有人拿着喇叭喊话,“大家分散分散,不要拥挤在围堤上,以免……”大家自觉地散立开来。柳真如翘首望去,模模糊糊地有一波黄线从远处飞快地迫近,近了才看清是水,浊黄的水翻涌着,携带着低沉的咆哮声冲荡而来……

救灾鱼

江汉平原水泽密布,河湖中时不时腾跃出鳞光闪闪的各种鱼类。奇怪的是,柳真如却不爱吃鱼。她在一九五四年的夏天吃了太多的鱼,以至于将下半辈子的鱼都给吃完了,吃够了。那年夏天,奶奶尽量变着花样来消化那似乎永远吃不完的鱼。这些不同种类的鱼,有一个共同的名称——救灾鱼。

为了抵抗百年难遇的大洪水,荆江分洪工程接连三次启用。前两次是北闸开启,从五十四孔闸门中汹涌而出的洪水,随着向南倾斜的地势向前翻滚、咆哮。早已空无一人的分洪区被滔滔江水淹成汪洋,只剩二十一个安全区和一座海拔略高的山头像一座座孤岛,浮现在汪洋中。几天后,北闸、南闸一起开启,早已接近饱和的分洪区像一处消化通道,一边接纳上游下泄的江水,一边向洞庭湖吐泄多余的江水。三次开闸,将本来要压向荆江大堤和洞庭湖的六十亿立方米的水,全部转嫁到分洪区的二十一个安全区身上。

柳真如和奶奶在安全区度过了难眠的十多个日夜。她们亲眼目睹洪流卷过自己的村子,一座座茅草房、土墙屋轰然倒塌,一棵棵林木被倾折,一座座木桥被急泄的水流崩断,一群群鸟雀被惊起,乌色的鸦群在江面盘旋,发出让人心惊的“哇哇哇”叫声,蛇、鼠、野兔、狗獾、黄鼠狼、青蛙、癞蛤蟆都被洪流从洞穴里驱赶出来,惊惶地随波漂流。水面上不时飘过鼓胀着肚子的溺死的动物尸体。水蛇四处游窜,只要有小渔划子出现在江面上,水蛇便蜂拥着往船板上爬,用木桨怎么也轰赶不走。安全区的围堤经受着猛烈洪水的冲击,不时出现鼓水翻沙的险情,安全区内渍水成片,已经无处取土抢修。指挥部紧急运来布匹,大家一起动手赶制出布袋,装上稻谷和大米堵住漏洞……熬过汛期,几处河堤和长江干堤连续被炸开,洪水分泄入荆江及其支河,已经被浸泡得皮松肉软的家园这才显露出来。

整个分洪区都覆盖了一层一尺多厚的淤泥。每一处细节都被改写得面目全非。人们不得不在这看似陌生的土地上重建记忆,重建家园。他们将模糊不清的道路整理出来,将倾倒的房屋重新翻修,将白菜、萝卜、早南瓜栽进地里。救济款分到了家家户户,大批杂粮和生活物资从各地运来……

作为政府的一项硬性规定,那年夏天凡是江南分洪区灾民捕的鱼,各级机关干部都要尽力购买。作为来自民众的一种无言感激。从江南灾区送来的鱼,沙石和古城的老百姓也自发地尽力购买。鱼统治了那个夏天人们的餐桌,吃腻味了也得吃,吃恶心了还得吃。

江南这片土地习惯了以年为周期,随着长江每年如期而至的阵痛而阵痛。时刻等待着奉献,等待着牺牲,等待着摧毁与重建。四十多年后,三峡大坝即将兴建的消息传开,在柳真如心里激起的感受复杂难名。那时,江南已经成为了一座繁华的县城。长江汛期还是一年年如期而至,但开闸仿佛成了一个“锈死”的词。北闸成了一处供古城人闲暇时踏青春游的好去处。

三峡大坝的兴建,让北闸被进一步推进了历史的帷幕。

古城墙

墓前有一枝腊梅,似乎刚摘下没多久,不少花苞还含着。苏北放在墓前静立片刻,蹲下身来将碑身上的几个字擦拭了一遍——鲜东来烈士之墓。

这里建成了一座陵园,园内矗起一座高耸的纪念碑。转眼,六年过去了。当年苏北放来去匆匆,只在沙石停留了两天两夜,这次来问了半天路才找到这个地方。

过长江渡口时,苏北放看到江南与当年他随部队渡江时萧条的景象已截然不同,听渡船上的人说,这里刚建起了荆江分洪工程,去年夏天还开闸三次,挽救了大武汉,挽救了江汉平原。沙石也大变样了。苏北放第一次好好地看了看这个城市。

他听一排长说,与沙石相邻有一座古城,保存有完好的一圈古城墙,是三国时兵家争夺之地,关羽曾在此驻守过。当年,苏北放和战友攻打沙石时,一排长他们正在攻打古城。听说他要回沙石看望牺牲的战友,一排长特别嘱咐他:“一定要去看看古城墙,那可是‘南方不可多得的完璧’。”

一排长没能从朝鲜战场上走下来,他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是苏北放将他背下了战场。因为治疗不及时,伤腿截肢到了大腿根部。部队回国后不久,一排长就带着两枚军功章复员回了老家。相比之下,苏北放幸运得多,毫发未伤的他不仅立了三等功,还被部队保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通讯学院读书。这次他请了探亲家,没有回东北老家,那里已没什么亲人了。临来沙石前,他特地给一排长打了电话,“排长,我准备去看看古城墙。”

“好啊小子,替我绕着城墙好好耍一圈。上次没时间,要不我一定好好耍上一圈啰。”一排长的声音还是那么爽亮。

“排长,你过得怎样?”

“他奶奶的,挺好!我现在天天编草席呢,编得贼快,两天可以编一床,村里好多人没我编得快呢!”一排长在电话那头笑呵呵的。苏北放一阵心酸。他想起了一排长当年在战场上的样子。那次他们排打到还剩七个人,眼看美军又冲上来了,一排长脱光膀子,满身涂上泥巴,提杆机枪就跳出了战壕。他像只豹子跃动在山石间,眨眼工夫就将几个美国兵给撂倒了。就在他挺身甩出一捆手榴弹时,一颗炸弹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火光一闪,泥土飞溅。

待硝烟散尽,苏北放紧紧盯着一排长倒下去的地方,迟迟不见有人站起来。他几步冲出战壕,边跑边射击,等他跑到一排长跟前,只见一排长浑身是血,一条小腿从膝盖处已不翼而飞。“你挺住!”苏北放红了眼,拿起一排长的机枪,冲着敌群一阵猛扫。眼泪伴着枪声汹涌而下。

一排长用手拖着身子爬到他身边,用血肉模糊的手递给他一捆手榴弹。他拧开盖子,全力甩向冲上来的美兵。那天,幸亏增援部队及时赶到。在他们的掩护下,苏北放将一排长背下了阵地。他听见一排长微弱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子,别哭!”

苏北放一口气走了两个小时,从烈士陵园走到了城墙根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巍峨的城墙,在大庸县城,也有用石头垒起的城墙,可是没有这么高,这么坚固,这么布满沧桑的气息。

一排长告诉他,这古城墙是用古法糯米封浆的,有着保存完好的东门城楼和极有特色的瓮城。他本来很想上去走走看看的,可惜部队只停留了两天,还忙着清理城内的残匪。“我去看了,回来说给你听。”苏北放在电话里向一排长承诺。

“小子,将来有大出息了,别忘了我这个老排长!”离开部队时,一排长拄着拐杖拍拍他的肩。他一把将一排长紧紧抱住,眼泪无声地流淌。“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奶奶的,小子好好干!”一排长拿手轻轻抹去他的眼泪,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这个在战场上从没流过泪的汉子,眼圈红了。他拿手重重拍一拍苏北放的肩,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到车边。有战士要拉他,他不肯,将拐杖送上车,双手一撑车沿,硬生生将自己的身体提上了车。车开动的一刻,他回过头来,冲苏北放露出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笑容。

苏北放走在青砖城墙边。一排长仿佛走在他身边。他们一同在看。恰值夏初,有圆白的无名花瓣纷纷扬扬从伸向城头的树枝上飘落,落出一地的苍茫。

苏北放还去了长江岸边的堤坡。当年战友们抛洒热血的地方,如今已是满坡青绿,草色葱茏。堤上新建起了一座纪念碑,上面刻着为解放沙石献出了生命的烈士们的名字。他在上面找到了鲜东来。转过身,正值汛期的长江,仿佛还是几年前的模样。江面浩荡平展。有风从南方徐徐而来,吹拂着苏北放的面颊,将一个念头吹进了他的心里。

居委会

柳真如的养爸是有手艺的人。他会做鱼糕、灌香肠、八宝饭、豆瓣酱、嫩豆腐、手工米粉,都是从祖爷爷辈传下来的工序配料方法。养爸的名声随着这些吃食的香气,飘过长江,飘到了沙石。经常有人专门坐渡船来江南,一大袋一大袋地买他做的吃食,也有餐馆长期订购。一来二去,养爸的手艺精了,腰包鼓了,心也大了。

解放前,养爸养妈一家从江南搬到了沙石的软脚坡附近,开了一家李计食品店。养爸是技术指导,也是老板;养妈是老板娘,也是会计。食品店开了没几年,就做成了气候,像沙石四季均分的时序平稳向前,可惜碰上兵荒马乱年月,始终没能大发。解放后公私合营,店子被并进了“好公道”食业总店,恍如一把大剪刀咔嚓一下,李计食品店从街头消失了,养爸也不再是一个当家人。他腰上挂起了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这些钥匙大大小小,对应着粮食总店仓库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门。他成了一名仓库保管员。

养爸在一九五四年的防汛抗洪中表现十分突出。那个炎热和惶恐四下蔓延的夏天,养爸与一大帮素不相识的人驻守在荆江大堤上,他们分别来自沙石的各条战线各个岗位。养爸每次回家,来去匆匆,临走都会带上一布袋养妈炒熟的黄豆。一粒粒酥脆的黄豆填进夜晚枯寂的守堤时光,以粮食的清香缓解了疲劳和忧惧,也迅速地弥合了陌生守堤人之间的距离。

汛期平安过去,养爸被众人推选为防汛抗洪的“先进人物”,胸前佩戴一朵绸质的大红花,上台领到了一本奖证、一个奖章。于是,那串钥匙很快精简成了五把,养爸转岗负责起总店的销售,成了一个不大的官。站在台上、满脸喜色的养爸,不知道数年后他将为那一袋袋黄豆付出血泪的代价。那些黄豆从时光深处浮现而出,化成了一粒粒子弹,将他的精神和肉体戳戮得面目全非。

俗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可是有时候,机会却会主动来到没有准备的人面前。一个晚风薄凉的傍晚,养爸匆匆吃过饭,走出家门一路小跑下了软脚坡,出巷子口往右拐向临江中学。会场已经坐满了人,台下是两百多位选民,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养爸和几个人打个招呼坐下来。会议在众人参差不齐的国歌声中正式开始。

在发下来的选票上,养爸看到自己的名字列在候选人名单中。他愣了一下,盯着那几个字仔细看了几遍,越看越不像自己的名字,心内疑惑蔓生,又不好意思询问左右,他越过那个徘徊在似与不似之间的名字,匆匆划了几个勾。周围的场景忽然像是梦境,养爸的耳朵里被乱糟糟的声音填满,他似乎在笑,在与人说话,却又像抽身出来站在高处,看见人群中一个面部僵硬、表情古怪的男人坐在那里。十几分钟后,谜底揭晓,有人念出他的名字,接着是“二百二十票”,话音未落,养爸的腰间挨了重重的一下,有人扑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一张脸凑近他,吐出一股大蒜与辣椒、咸肉混合的气息。

养爸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同时屏住了呼吸。待他重新睁开眼睛,身子已经被几双手推拥着站了起来。满屋子的黑脑袋,淡乳色的烟雾飘浮在这片黑色之上,人群让出一条道来,养爸被一只只手推拥着走上前去。毫无准备的养爸,就这样当上了居委会副主任,同时兼任临江区第二消费合作社副经理。

那是个没有脱离食品的岗位,可和食品总店相比,又是那么的干瘪和尴尬。居委会的日常经费,来自于消费合作社卖米的提留,每卖出一百五十斤米可以得到四斤半大米的手续费。刚接手时,第二消费合作社的全部资产只有二三十袋粮食、一杆秤和一个撮斗。尴尬在于,上有千条线,下面一针穿。各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布置下来的任务,最终都要穿过居委会这个芝麻大的针眼,养爸头上很快戴上了众多的帽子——公债推销大队副大队长、水灾募捐委员会副主任、抗美援朝宣传委员会副主任、拥军优属委员会副主任……帽子光鲜,可越是光鲜便越难保鲜。帽子一顶顶落在头上,渐渐叠加成了重负。

柳真如还记得,有段时间难见养爸的人影子。每天她早起去学校时,养爸已经出了门,晚上她躺进了被窝,养爸还没进门。她看见养妈坐在家里替养爸发愁,居委会分到的公债任务是四万份,养爸跑遍了朋友熟人,又和主任搭档跑遍了辖区里地主、资本家出身的人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为了推销公债。天天跑得两腿酸疼,整夜睡不着觉。这还不够,他还瞒着养妈将家里的藏酒和首饰卖了,偷偷买了公债。养妈气得吃不下饭,和养爸使性子,养爸一梗脖子振振有词,“这酒和首饰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要那么多干嘛,买公债是为国家出力……”养妈拿手堵住耳朵,不听。

终于在家里的饭桌上能见到养爸了,公债全部推销完毕。养爸边咂酒边滔滔不绝,三句话不离本行,哪个被管制的“阶级敌人”最近出了门,需要严密监视动向,哪户人家新来了个陌生人,一问原来是从新疆过来的,难怪长得高眉骨挺鼻子凹眼睛,和这地方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些话,仿佛下酒菜一样让养爸咂摸得津津有味。养妈装没听见,李子露也装作没听见,柳真如不好意思不搭话,一个劲地“嗯、哦、这样啊……”

养爸的这段上坡路走得并不长。很快,在对养爸定性的问题上起了波澜。有人认为他是资本家,有人说他不过是卖鱼糕的,顶多算个小商贩,争论的结果是,养爸稀里糊涂地被摘下了众多的帽子,头上独独留下一顶——资本家。他被送回了食品总店,不过腰里的钥匙没了,也不用四处去跑销售了,他被下放到罐头车间,负责给一瓶瓶刚封盖的罐头贴上崭新的标签。

这一顶帽子戴上后,似乎比任何一顶帽子都要难摘掉。在接踵而来的一次次运动中,养爸因为它而无法在茫茫人丛中躲藏自己,被轻易地揪出来,为它挨揍、跪砖渣、坐飞机、挂牌子、写自查书……这顶帽子仿佛长进了养爸的发丛里、骨血中,压得他再难伸直脖颈,抬起头来。

鲢鱼糕

苏北放背着行李站在汴河街头,用一只半眯着、一只圆瞪着的双眼,先往南看了看,那里吹来的风带着江水的气息,有些腥有些甜也有些冷硬。他又往西看了看,那里通向古城墙。然后,他脚尖向右一转,大步往东而去。他要去报到的学校在江南,但他想先去看看鲜东来。

不是腊梅,墓碑前放着一枝迎春花。明艳而富有生机的亮黄,不知是谁送来的?苏北放在墓碑前蹲下身来,轻声说,“东来,你还好吧?”他点上一支烟放在碑上,烟雾袅袅升起。他给自己也点上一支。在解放军通讯学院读书时他学会了抽烟,但抽得不多。

苏北放抽着烟,和鲜东来絮絮地说了一会话,告诉他自己转业到了地方,马上就要成为江南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是他主动申请到这儿来的。不知怎的,自从在古城城墙边走过一遭,他就经常梦见自己走在城墙上,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和老排长,有时是和鲜东来,有时是三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他还梦见过一个背影,似乎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人,留着长长的麻花辫,他不知道她是谁,在梦里她从没回过头来。难道是他很早就离开人世的妈妈?正是这些反复出现的梦境,让他回到了这里。

从烈士陵园出来,苏北放坐上了开往江南的公交车。对于江南,他没有什么概念,可在招生名录中一看到这个名字,他马上做出了选择。车经过北京路,上来不少乘客,车厢拥挤起来,苏北放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一个老人。

车摇摇晃晃开上了通向大堤的坡路,忽然一个急刹,苏北放身子往前一冲,瞥见了正伸进一个布包的手,那手黝黑粗糙,与素花布包很不相配。苏北放目光一旋,发现了这只手的主人,一个目光四处顾盼强作镇定的男人,头上戴一顶鸭舌帽。

苏北放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在他的手中暗暗挣扎,包的主人觉察了,惊叫一声,“干什么你!”乘客的目光全部聚焦过来,车厢里一阵骚动。戴鸭舌帽的男人垂下头,手还在拼命挣扎。苏北放不动声色,一只手钳得越发紧了。男人目光带了狠,咬牙吐出几个字来,“你他妈少管闲事!”说完,他仰脖大叫一声,“停车!”“不要停,有小偷!”包的主人大叫。苏北放始终未发一言,只是死死抓住男人的手。“噌——”,男人手里多了一把弹簧刀,刀面白亮。

苏北放早有防备,另一只手迅速攥住了男人的手腕处。一用力,男人疼得眉眼歪斜,刀落在车厢地板上,“哐当”一声,人群下意识地往周边闪躲。司机将车停了下来,几个乘客帮苏北放用一根布绳将小偷的双手捆起来,又和他一起将小偷送到临江区居委会。布包的主人一直跟着,居委会的副主任似乎和她很熟。居委会通知了派出所。等事情处理完,布包的主人拽住苏北放的手再不肯放,非让他到家里吃饭。

柳真如走进养爸养妈家,迎面看见客厅里坐着个陌生人,细长个子,一身洗得近乎发白的军色衣裤,看着像军装,可是没有肩章、领章。不知是养爸养妈家来的哪个亲戚,柳真如匆忙打了个招呼,放下书包进了厨房。

苏北放看到柳真如的第一眼,愣了。这女孩梳一根长长的麻花辫。那辫子油黑饱满,像鼓胀的麦穗,衬着尚未发育丰盈的腰肢,被风吹动似的轻轻摆动。这一幕和梦中的背影,惊人的相似。苏北放的愣怔,柳真如感觉到了,一瞬间红了脸。进了厨房才知道,原来是个勇抓小偷的英雄。

虽然没深接触,可养妈感觉苏北放人不错,在居委会听说他是个刚转业的军人,安排在江南县城中学当老师,心里顿时冒出个念头,想把苏北放介绍给自己的女儿李子露。

饭桌上苏北放有些拘谨。李子露和柳真如也没平时那么自在。倒是养妈忙前忙后,她特地给苏北放用大碗盛饭,不停地给他夹菜,没一会儿大碗就堆得冒了尖。苏北放似乎特别喜欢吃鱼糕,养妈索性将一盘鱼糕的大半都夹进了他碗里,李子露暗暗朝柳真如使下眼色,又附在她耳边,“妈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啊?”柳真如抿嘴笑。

刚才一进厨房,养妈就悄声问柳真如:“你看这小伙子怎么样?配你姐合适不?”柳真如有点懵了,“是姐新交的男朋友吗?”“哪里,刚才在汽车上有人偷我的包,是这个小伙子抓住了小偷。他还是个抗美援朝的英雄呢,立过三等功……我寻思着,这小伙子人品不错,长得也端正,你姐不还没男朋友嘛!”

苏北放开始还吃得猛,待冒尖的一碗饭菜浅下去大半,他吞咽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到后来,简直是硬着头皮往嘴里塞填了。,养妈似乎没发现,还在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苏北放涨红脸,硬着头皮将碗里的最后一粒饭拨进了嘴。

饭后,苏北放说要赶到学校去报到。临走,养妈非让李子露送苏北放到江边渡口,叮嘱他常到家里来玩。李子露想拉上柳真如,养妈悄悄扯一下柳真如的衣襟。柳真如明白了,忙推说中午得早点到学校,班主任说有事情要和班委商量。

几天后的中午,苏北放正在宿舍休息,传达室的大妈高声叫,“苏老师,有人找。”打开门,是布包的主人。她提了满满一袋子东西,进了屋不由分说地一样一样拿出来,鱼糕、鱼丸、扣肉、炸胡椒、豆瓣酱、腌萝卜、炸鱼干…… 苏北放看着满桌东西,不知怎样才好。养妈得意地冲他一笑,又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小号酒精炉、一个小铁锅,外带一瓶子酒精,“好啦,都齐了。”“大妈,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客气什么,你比我女儿大两岁,我们也是江南人,以后啊,你就是我的半个儿子。”本地人都说女婿是自家的半个儿,养妈悄悄递出话去,苏北放却没会过意来。

几天前那顿午饭,他只对柳真如的长麻花辫和鱼糕印象深刻,再是撑得够呛的肚子。这位大妈真是太热情了,以至于过江南的一路上,他心里都在嘀咕,难道这里的人家都是这般热情好客?养妈坐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您好福气啊,两个女儿。”苏北放没话找话,本来还想说“都很漂亮”,话到嘴边局促了,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养妈看那表情,心里一乐,干脆将家里的情况竹筒倒豆子般细说起来,末了强调,“那天送你到渡口的是我的女儿,在朝阳纱厂工作,另一个是我的养女,不过也等于是我的女儿,她母亲去世早,我们两家是世交,现在还在读高中。”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的养女。”“是吗?”养妈有些吃惊,“你不是说昨天是到这里的第一天?我这养女至今没出过远门呢。”苏北放想解释,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解释,咧嘴一笑。养妈心里更乐了,觉得这小伙子越看越合眼。

七封信

七月十五日那天,苏北放起了个大早。他在田野里摘了一大捧野花,坐渡船过江去看鲜东来。

刚来时,苏北放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先是水土不服,闹了满身的红疙瘩,接着重感冒,那位热心的大妈听说后拿了药来,又隔三岔五给他送来猪肚汤、萝卜藕汤、红枣银耳汤、猪蹄黄豆汤。学校里传开了,说苏北放有个十分心疼他的丈母娘。奇怪的是,倒没几个人见过他的女朋友。

李子露来过学校一次,被她妈妈哄骗来的。她妈妈熬好排骨汤,称自己前天做清洁时不小心闪了腰,让她帮忙送一趟。李子露有些不情愿,觉得妈对那位英雄太过热情了。她不是没意会到妈含在心里的那层意思,可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在自行车厂工作。这男友只读到初中毕业,家里成分也不好,李子露一直没敢往家里带。

第一次,她老老实实地将汤送到了县城中学,苏北放正在上课,她没等几分钟就将汤搁在门房,赶回沙石和男友约会去了。第二次,她干脆直接将汤带到约会地点,让男友给喝进肚子了。再一次,她妈妈煮的鱼糕肉丸汤,偏她的男友不爱吃这一口,李子露便将满满一保温盒汤塞到柳真如怀里,让她去送。

柳真如不肯,又拗不过,只好接了。到学校时,苏北放重感冒正躺在宿舍里休息,柳真如进屋放下汤本想走,看见苏北放烧得满面赤红,桌上的水杯里连口水都没有,东西摊得到处都是,脚就迈不动了。想想若是养妈来,看见这情形肯定不会袖手的。她去食堂打来一暖瓶水,又用井水冰了毛巾,放在苏北放额头上给他降温,桌上地上一一收拾干净了,又舀一碗汤喂苏北放喝下。苏北放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看柳真如一脸坦然,也渐渐放松下来。

那以后,柳真如还来过两次,都是帮李子露瞒了养妈送东西来,苏北放病已经好透,她放下东西就匆匆走了。苏北放想送她到渡口,她不让,苏北放不说什么,掉后两步相跟着,一路看她的粗麻花辫在身后左一甩右一甩的,辫梢像一尾翘尾巴的鱼。

两个学期忙下来,苏北放已经完全融入了校园生活,也适应了这里的水土。学校物理老师奇缺,他一个人带高一和高二六个班的课,忙而充实,每天中午或晚饭后他会和学生老师打会儿篮球,有时也去江堤边散步,吹吹江风。他喜欢吹江风,似乎什么繁杂的头绪,让江风一吹就透彻了,心里有什么郁结难言的情绪,让江风一吹也清澈了。

给柳真如写信的念头,是在一天傍晚被渐凉的夜风吹送来的。白天下过一场暴雨,泥土的气息似乎被狂暴的雨点惊动,翻搅,充盈在雨后初晴的空气中。尚未黑透的天空隐约可见一带彩霞,苏北放坐在一棵树冠如盖的梧桐树下,望着湍流不息的江水,无端地想起了过往的时光,那些在枪炮声中逝去的青春岁月;想起了鲜东来、一排长;想起了缠绕他的梦境,那梦境中摇曳的麻花辫,和那个从没回转身来的背影……是否流水与时光的惊人相似,会唤醒人们心中无力阻挡的忧伤?如云如雾的伤感情绪将静坐树下的苏北放兜头淹没,也让一个念头浮上了他的心头。

那晚灯下,苏北放提笔疾书,这么多年一直板结在心里的话语,被细小的笔尖轻轻一戳,方知在坚硬的冰层之下是一汪活水,它们一直渴望流动,渴望畅快地淌泄。他一口气写了满满七页纸。对一个人没有理由的亲切感和信任感,充满他的心头。他不知道这属于怎样一种感情,他甚至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写这封信。他写到深夜才搁笔,踏着夜色走出校园,走了一里多路来到县城邮政所,将信投进了邮箱。

回学校的路上,他才感觉到自己此举的突兀。那个女孩收到信会怎么想?有一刻,他甚至想转过身,砸开那个邮筒将信取出来。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没什么的,他说的这一切那个女孩都懂。

可是没有回信,一直没有。他接连寄出了几封信,诉说自己当兵的经历,更早的童年往事,说起自己的家乡,那个被冰雪装扮的深山环抱的小村,说起他死去的战友,他与这片土地的缘分,说起他现在的生活,身边那些可爱的孩子,他的忧欢悲喜。他似乎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睛,在对她诉说,没有羞怯,没有障碍,没有隔膜。

在收到第七封信时,柳真如忽然明白了他是谁,那个叫苏北放的年轻老师。几年时光,不仅改变了一个人外在的容貌、身形,也改变了一个人内在的气质、风度。当年那个满脸稚气、哭得双手冰凉的半大孩子,已经蜕变成一个看起来外在与内在都十分强健的青年,难怪她一直没能认出来。

可是她没有回信,不,确切说是写了回信,却没投进邮箱。一封封信的字里行间,涌动着澎湃的激情,这激情冲刷着她小小的心脏,让她内里慌乱、手足冰凉,冷静下来却又感到渗透心扉的丝丝甜意。可是,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写回信,他为什么冒失地寄了信来,是认出她了吗,还是,还是喜欢她……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耳热心跳,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他只是普通的友谊或者感激而已。她该以怎样的语气回信,淡然、热情还是礼貌客气?似乎都不是最恰切的方式。她字斟句酌,这信写得可真是艰难。好不容易落好了款,再看一遍还是觉得不妥,一用力将信撕掉了。有时,也写成了一封两封,端正地放在抽屉深处,却迟迟没有拿出来投进邮箱。

她怀揣着这个巨大的秘密,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两侧的风景似乎有了不同。一棵棵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微微吹动,光斑在叶面上跳跃,闪烁,映亮了她的眼睛、脸庞和内心的秘密。她在心里给他写回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有时长,有时短,有时不过几个字。她将这些“信”寄放进了风里,不知他能不能顺利收到。

坐渡船过长江时,苏北放往柳真如养爸养妈家的方向眺望了半天,那个地方隐藏在大堤后面。船靠江北,他克制住往西的念头,径直往烈士陵园方向走去。他手上的一大捧鲜花,吸引了一路的目光。那些他叫不出名来的野花,蓬勃鲜亮的一大捧,花瓣上还带着露珠。

走进墓园,他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背影。那长长的辫子,让苏北放心里一震,一瞬间,他的心跳急遽加快,似要窜出喉咙口来。

黑材料

在烈士陵园看到那个背影的一刻,苏北放忽然紧张得手心里冒出了一层细汗。他停下来,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往前迈步。他等待着。背影终于转过身来。苏北放的一颗心像扑翅的鸽子腾空而起,是她!

一瞬间,记忆与现实实现了对接,严丝合缝。是她,没错,只不过清汤挂面似的短发长成了油黑的麻花辫。柳真如微笑着,看着他,似乎并不意外。那一刻才是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彼此相认。

两人在水塘边坐下来,柳真如告诉苏北放,每到年假她都会带一束花来这里。在她看来,花草是世间最忠贞、也最具灵性之物,暗蕴生机,温情静立,没有比它们更好的陪伴了。

苏北放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定定地看着柳真如的侧影。似乎想说的话早已淌泻在了信里,又似乎还有很多的话梗堵在心里。在写信的那一刻,他似乎就望见了这一幕,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此刻,他心里回旋着一个声音:牵住她的手,一辈子不要放开。

可他的手,端正地静默在身体两侧。两人在湖边坐了一个下午,双双沉默着,心里却是越来越宁静。湖面漂浮着几叶浮萍,几只鸟儿在树间时飞时歇。陵园静穆。忽然,不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一阵风吹来,掀动头顶上的树叶,筛落下一地明明灭灭的光斑。光斑抖动着,闪烁着,仿佛无数时光的金粒从天空坠落,在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迅速融入地髓,化作无形。

傍晚,苏北放将柳真如送到软脚坡下,柳真如坚持不让他再送,他便折身走向了轮渡码头。这以后,柳真如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收到苏北放的来信,她不免诧异,又觉释然。也许,这是最好的吧,于他,于她。可是,心不受控制,急切盼着信来。常常,看着书写着字,人就入定般陷入了惆怅。

苏北放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写信,可一提起笔一铺开纸,心就怯了。怯了心,笔底自然淌不出流畅的文字。他将大把大把时间消磨在篮球场上,腾挪跳跃,让汗水在身上凶猛地流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个背影,忘掉写信的渴望和内心的犹疑。他安慰自己,放假了她不方便收信。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回信,他多么渴望收到一封她的回信,哪怕只有几个字也好。写信?还是不写。这对于苏北放成了一个问题。这问题拉长了这个无比溽热的暑假。

那个热情的大妈也有很长时间没在学校出现了。有老师开始忙着给苏北放介绍对象,他总是未等对方将话说完,就急忙地摆手。县城也有人家主动找上门来,想撮合他和自家闺女,他总是礼貌地回绝,“我还不考虑这事儿。”人们摸不清这个东北小伙的心思,想他大概还没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

县城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县委宣传部下达通知说,上面来了精神,要在“中等学校和小学的教职员中开展整风和反右派斗争”。为了整风、教学两不误,县城的所有教师在周日集中到大会堂听报告。

会上,宣传部的负责人表情严肃地将冗长的报告念了一遍,要求各区学校在周一、三、五的晚上安排教师集中学习,畅所欲言,热烈讨论,要帮助党整风,一整官僚主义,二整主观主义,三整宗派主义……电杆上的高音喇叭热闹起来,里面整天传出高分贝快频率的声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尾音一律上扬,似乎带着阳光般的色泽。学校的黑板报分成红榜和黑榜两大块,红榜上表扬大鸣大放的积极分子,黑榜上则点名批评少鸣少放和不鸣不放的人。

鸣放风迅速遍及各县乡镇的学校。从三大主义到中苏关系,从粮食政策到工农差别,从城乡差异到干群关系,鸣放积极分子争相发言,个个情绪激昂,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与高音喇叭的声音遥相呼应,彼此唱和。学校忽然像是大戏院,到处是抑扬顿挫的腔调,到处可见大字报在风中翻飞。走廊的墙壁上,一轮大字报刚贴上去,糨糊未干又贴上了新的一轮,报告体、诗词体、对联、警句、连环画、诗配画……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苏北放无心于此,他的心被一股灼烫的热力炙烤着。只是迫于在黑榜上被数次点名的压力,他才勉强写了两张大字报,张贴在不显眼的角落里。这两张大字报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对于那种骤然爆发的热情,他似乎有天生的抗拒。也许是他出生在东北,那里少有高温天气,四季寒冷吧!

还没等耳朵和眼睛适应这种喧闹,一夜之间,大字报消失了踪影。又一个动员大会在县委宣传部的大会堂召开了。时隔三个月,从同一个麦克风里传出的声音,转了方向,号召全社会动员起来,向对党猖獗进攻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做坚决斗争。

仿佛又一阵狂风暴雨席卷了江南县城。先前高音喇叭里那些像阳光一样灿烂的词语,转而被“大肆污蔑、恶毒攻击、别有用心、荒谬绝伦、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之类的词语取代。会场上第一批被划为右派的,多是大鸣大放时的积极分子。此时他们木立在台上,成了新一轮慷慨激昂语箭的“活靶子”。

骤热骤寒,很多人无法适应,言行变得莫名怪诞。每天早餐后,学校的老师都被集中到操场上分组列队,负责反右工作的干部做一番义正词严的训话后,就开始点名宣布最新被划为右派的名单。点到一个名字,其他的积极分子马上将那人从队伍中推出去,胸前的工作牌摘除。阳光立刻撤离这人的脸,洒下大片让人压抑的阴影。没有被点到名的人,暗中舒一口气,可是这口气很快梗堵在了胸口处,即使今天的名单里没有自己,也许明天公布的名单里就会有自己。

一个微雨的清晨,苏北放被点了名,不是右派,是需要反省者。他和同样被点名的几个老师一起,被拉到学校食堂接受一场“竹篙满堂打”的批判。几个同事轮番走上前来揭露他们平时的错误言行,狠批他们不端正的思想,似乎这几个批判者早作了准备,除了笼而统之的批判外,还针对每个人的问题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剥洋葱似的批判。苏北放是人群中个头最高的一个,即使垂下头也显得比众人高出一截,更何况他梗着脖子并不肯将头深深地埋下去。这让他招致了最多的批判。

正在发言的是个数学老师,一口浓重的方言,平、卷舌音不分,an、ang不分,凡有en的因一律发成浑浊不清的“翁”。那些复杂的几何题,他经常讲着讲着自己就糊涂了,只得从头推算。学生直嚷嚷他上的课听不懂,不得已,苏北放曾向他转达过两次学生的意见。数学老师在学校里一直被人瞧不起,据说才读到初中一年级,不知怎么却进了这所县里的头块牌中学。私下里学生都叫他单歪,因为他的一只眼睛斜视,和你说话时一只眼睛使命地瞪着你,另一只眼睛却像望着你身后某个地方,总让人疑心后面站着另外一个人。平素他沉默寡言,瘦瘦小小的身影总顺着墙根往前走,现在终于有了机会站上台,便表现得格外踊跃,仿佛眨眼工夫换了个人。他揭发说:“当所有老师都满腔热情地全身心投入到整风运动时,苏北放不但毫不积极无动于衷,还每天坐在江边目光忧郁地吹风,不知是何居心?是不是在暗地里酝酿某种阴谋诡计?”

苏北放觉得脑子有点懵,莫名其妙的,他就站在这里成了被批判者。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他竭力挺直身子,不让自己显出一点沮丧委顿的表情。听着听着,一丝讥笑挂上了他的嘴角。他轻蔑地瞥一眼正慷慨激昂、唾沫直飞的单歪,垂下目光,让它们钉子一样扎进脚下的地板……

风潮很快淡弱下去,学校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中有了不同以往的某种况味。原本坦然相对的目光,现在多了曲折弯转。彼此勾肩搭背、凑在一起闲聊嗑的景象,消失不见了。人人像穿起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回避彼此。苏北放显得更加孤单了。他这个异乡人,如今又多了一重反省者的身份,尽管不像右派那么板上钉钉,但也被打上了历史不洁者的标签,人人疏远以避之。

苏北放越发地想念柳真如,重新握起笔来给她写信,这些信让冥寂的暗夜有了声音,多了熹微的光亮。可这些信,苏北放一封也没有寄出去,由着它们饱含深情躺在抽屉里。如果柳真如不愿被惊动,他便不可以再伸出触碰的手指去惊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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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不消失的恋人

    不消失的恋人

    饶雪漫的金牌编辑方悄悄转型啦!一直扮演着“失恋专家”的她,写的却是一部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一段异国恋情,一个转身的恋人……像《八月照相馆》般清新浪漫,2009不可多得的疗伤小说。本书讲的其实是个简单的故事,表达的也是一种简单的信念:不能让失去的东西禁锢我们的人生,无论受到多重的伤害,都要尽力完整、诚恳地活下去。教授留学生中文的研究生陈晓镜与自己的学生青田开始了一段恋爱,一切看上去美好得不像话。但是青田在一次短暂的回国之后,便向晓镜提出了分手。尚未走出分手困局的晓镜,却猝不及防地接到青田因车祸去世的消息。在这之后,许多和青田有关的人以不同的姿态介入了她的生活……
  • 附身大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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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君异世重生为一只弱鸡老虎,不甘命运安排的胡君决心要从一只弱虎做起,登上虎生巅峰,成为百兽之王,然而,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身边的少女特工:邻家小妹不好惹

    身边的少女特工:邻家小妹不好惹

    她,16岁,和一位工作神秘的叔叔住在一起。有天放学归来,家中突然来了一群陌生的黑衣人,同时告诉她叔叔已身亡的消息。她对叔叔的死因产生了怀疑暗地调查真相。孰不知她的每一行动均落在某个神秘组织的严密监控下……她精通五国语言,会游泳攀岩骑马射击赛车,她是叔叔从小刻意培养出的一名少年特工……
  • 天魔绝仙

    天魔绝仙

    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诸天三千界却是仙心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诸天三千界,为仙把控,以仙为尊,其实仙不过是修为高的生灵而已,长生而不死。正因此,仙人自视甚高,为了维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为了能够统治万灵,为了能够长生不老,于是驾驭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有利则用,有害则灭……终于一日仙界一不小心成就了一位天魔,由此带来仙灭……
  • 魔兽时代之崭新纪元

    魔兽时代之崭新纪元

    解除末日危机之后,奥拉斯米利亚大陆开始进入了和平的时代,而大陆秩序的管理者变成新成立的‘曙光议会’,但是真的存在真正的和平?
  • 超兽守护神

    超兽守护神

    即使是超兽守护神,在过了十万年后也会忘记一切。这一次的轮回,超兽的守护神是否还会继续执行自己的使命呢?亦或是抛弃自己的使命,做自己真的想做的事?比如为了自己的所爱毁灭整个宇宙。本书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所以内容大部分与原来的相同ps:续作‘超兽毁灭者’将于2020年开始著作。
  • 孩子你慢慢来:中外精彩教育故事选读

    孩子你慢慢来:中外精彩教育故事选读

    紧紧围绕人生这个话题,精选古今中外有关佳文佳作、名人轶事、传说故事,均富教育意义,颇具收藏价值,可读可看,可思可考。将精彩哲理故事如颗颗珍珠贯串在人生这根红线上,每则故事后附加一二句短评,使历史故事变为生动教材,让古代中外名人“变活”。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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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姐当家

    大姐当家

    一朝穿越成了一户农家长女窦花,父母双亡,下面有四个弟妹需要抚养,窦花抚额,压力有些大……大弟懂事,二妹乖巧,三弟聪明,就连最小的小妹也是可爱嘴甜……窦花表示一定会将他们抚养长大……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有着一双勤劳的双手,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