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儿子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把钢笔扎进了他前桌女同学的脊椎里。那女孩当时就不省人事了。”
这是日记里的第三页的内容。前两页则是我涂鸦的五角星，很丑，甚至不如刘璐用脚画的好看。
我看了眼日记的日期：9月13日。
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毫无美感，但每一个字都在冲击着我的大脑。
我想到了路西。
烟蒂躺在烟灰缸里，还未完全熄灭。我的嗓子有些干涩，水杯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我不敢动，我感觉日记里的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而更使我恐惧的是，这件事在我脑袋里毫无痕迹。其实，如果没有先前在家乡的饺子馆里偶遇那个男人，我一定不相信那是真的，可如今…我不敢想，我毁了路西！我杀了她！
我颤抖着把日记翻到了第四页。
“那同学的名字叫路西。她成了植物人，医生说康复的几率很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母亲哭了。”
接下来一篇是9月28日的。“儿子今天问我路西的情况。我没有告诉他真相，明年就该中考了，我不想让他分心。我告诉他，路西没事了，但她转学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但既然这是和学校商量后的决定，我想能瞒就瞒着点吧。但这一整天，儿子的状态都不是很好，晚饭也没吃。
上周，路西转院了，转到一个专业的护理机构去了，那里的位置很偏，费用也低一些。”
看到这里。手里的烟燃到了头。烟灰不知从哪里折断的，歪歪扭扭的躺在烟灰缸里。而我的记忆似乎也同这熄灭的烟一样，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并且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回来了。父亲的日记并没有使我马上想起什么，但姑且把它当作我丢失的记忆好了。我想，我把这段陈年往事写在小说里并寄给马统，一定是有什么用意。但更使我在意的问题是那快递上的地址和收件人。
这时，钟声响起，我看了眼时间，十点整。我的思绪越来越凌乱，本以为找到路西就可以找到逃出去的线索，可这本日记的出现却使这个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喝了口凉茶，我便倒在沙发上。我打算从钢笔摔坏那天开始把这件事捋一遍，但没过多久，我却睡着了。
当我睁开眼时，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像被遮上了一块白沙，而我的身体则神奇般的缩小了。我像是置身于一个洞内，洞里的潮湿阴冷使我不停地打着寒战。不过好在我距离洞口不远，洞口很亮，使我不敢直视。我低着头向光线处爬行，泥土味在我的鼻腔中弥漫着。
我似乎爬了许久，但那洞口依然距离我很远很远。我的指尖与指甲盖中间填满了棕黄色的泥土，这感觉使我难受极了。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周围的氧气越来越少，空间也越来越小，不知是我的身体在变大，还是这洞将要坍塌。后来，我渐渐意识到这是个梦，可我的肉体却怎么也无法从这梦中挣脱出来，我的指缝中仍然塞着泥土，洞口也仍然距离我很远。
过了一会儿，当我再次看向洞口的时候，那光线似乎变的温柔起来，它不在强烈，不在使我感到痛苦，像我第一次路过“璐璐快餐店”时店内的灯光照在我身体上的感觉。接着，我又想到了刘璐床单上印着的葵花，想到了缩小的刘璐躺在葵花盘里的景象。她在向我招手，在等着我回来。
骤然间，我惊醒了。刚刚的压迫感一下子消失了，身体也轻快了不少，我庆幸着，可马上又消沉下去。
从住所出来的时候，天阴了下来。厚重的黑云遮住了天空，看不到边际。我拿着日记，飞速的向书店的方向走去。受李秋田的影响，我一直不放心刘璐，本打算一回来就先找她的，可日记的事却打乱了我的计划。经过超市，我看见了925号邮筒杵在超市门口，在狂风下摆动着脑袋。天黑的极快，没走多远，周围就黑的一塌糊涂，这使来往的轿车不得不把车头灯打开，给这个黑色的城市染上了层诡异的色彩。经过快餐店的时候，我看了眼阁楼，无光，玻璃门上也挂着锁。突然间，我开始渴望由店内射出的光，这种渴望来的急切，却走的缓慢。临近书店，黑云终于无法承受沉重的水汽，它们化成雨水，一滴滴的砸在地上，砸在我的脑袋上。雨越来越密集，原本干燥的人行道上被它们占领、入侵，不一会儿，有的浅浅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小小的水洼。我开始小跑起来。小店里的人们把目光看向了我，看向了在暴雨前夕奔跑着的我，仿佛在看一个异类。
在距离书店大约五十米左右的时候，骤雨已至。我曾想象，刘璐会站在书店门口焦急的等待着我，然后不顾风雨的拥抱我。可此时，书店门口什么都没有，玻璃门正肆无忌惮的敞开着。我狂奔进了书店，可刘璐不在。店里的景象超出了我的想象，碎纸、包装纸铺满了地板。几乎所有的杂志被撕得粉碎，这时，远处角落里躺着一本较为完好的进入了我的视线，封面上的女性是…
刘璐！
我彻底崩溃，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刘璐一定是看到了，我未做迟疑的飞奔出去。
骤雨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样子，这使路上的能见度极低，只能看到十米以内的事物。狂风席卷着坠落的雨柱，一遍遍的洗刷着眼前的街道，密集的雨滴在乱风的作用下无比凶残。它们打在路旁小店的玻璃上，打在高高的路灯上，打在了我的脸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扰的我心烦意乱。
我在暴风雨中向璐璐快餐店狂奔。白色T恤已经湿透了，它紧紧的贴在我的身上，露出了我皮肤本身的颜色，我看了看衣服下的皮肤，不由得又使我想起了杂志上的刘璐。
刘璐！刘璐！”还未到快餐店我便大喊道。
我用力的敲击着快餐店的玻璃门，U型锁上的雨滴落在了我的脚上，可除了那细微的敲击感之外，我的脚已无法感受雨水的潮湿与冰冷了。不见动静，我退了几步，抬着头向上望着，雨水在狂风的作用下，飞蛾扑火般撞击着阁楼上的窗。正如此时刘璐的心，说不定在下一秒后就会彻底碎掉，或者它已经碎了。我来不及多想，生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于是我马不停蹄的绕到了快餐店的侧面。
阁楼的侧面有一条白色的排水管，它从房顶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雨水在房顶聚集成群，顺着排水管淌进了下水道，我摇了摇，还算牢靠。于是，我一跃而起，挂在了排水管上。
小时候，我经常爬树掏鸟，或是捕捉正在蜕皮的蝉，攀爬的本领自然差不了。虽然排水管被雨水冲刷的相当湿滑，不过好在它没有树那样粗壮。我手脚并用，配合的无比默契，距离地面也越来越高，雨水在白色的排水管外侧形成了数条水流，它们不知疲倦的冲刷着我的手，仿佛要将我冲下去似的。为了防止摔下去，我抓的更紧了。
到达房顶的时候，两条手臂已经没有了力气，就连正常的摆动都无法做到，我甩了甩手便迅速的向窗口走去。我一边小心翼翼的向前，一边加快速度。因为锁着门，所以刘璐在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不知为何我非要进去不可，可能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她能在的地方了吧。
好在阁楼上窗子没锁，仅虚掩着，但此时，狂风将窗子吹的直响。稳住了窗子，我翻身跳进了屋子。这时，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房间里淡淡的香味迎面而来，葵花图案的床单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只是这阁楼里没有出现刘璐的身影。我大声喊道：“刘璐！刘璐！”
没有回音。
我飞快的跑向房间深处，卫生间、衣橱柜，还有楼下的厨房，我找尽了所有角落。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我绝望的站在一层的玻璃门内，大脑一片空白。隔着玻璃门，街道上见不到一个行人，也未驶过一辆轿车。再次返回阁楼上，再次看到那葵花图案的床单时，我懊悔极了。脑袋里再也没闪现出刘璐躺在向日葵上的画面了。
我不知道刘璐还会出现在哪，但我从未如此担心过她。这跟对小伙计的感觉不一样，这不单单是内疚，绝对不是！用了好一会儿我才从房顶上下来。落地后，我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脚趾在冰凉的鞋子里蜷缩着。我转过头，面相街道，另一边的高楼大厦稳稳的立在地平面上，连同大厦前的梧桐树都似乎没有收到这暴风雨的影响。写字楼的玻璃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这边的胡同、小店、阁楼。
不知不觉间雨小了，刚刚似乎要吃人的狂风此时也偃旗息鼓，不在吵闹。不远处的云间若隐若现的似有几抹斜阳射出，天与云终于要握手言和了，可我却与刘璐走散了。刚刚躲在小店里的行人，此刻也纷纷探出了头，虽说雨还在下着，可比刚才温柔了许多。行人或举着伞，或顶着皮包，在这骤雨末了的时间里极速的向他们本该要去的地方，而我却在这即将云开雨霁世界里彻底的失去了方向。
“刘璐！！！你在哪里！！？”我仰着头，对头顶上压着的黑云默默喊着。零星的雨水滴在了我的嘴里，它们最未做停留，径直的杵到了我心窝上。我像是失去了一切的流浪者，拖着身体，缓缓的向书店的方向走去，我想找回刚刚被扔在店里的日记，那似乎成了唯一能支撑我的东西。刚走了没一会儿，在马路对面的一座写字楼下聚集了些人，他们围城了个半圆，脑袋们也纷纷抬头望着什么似的。写字楼虽然不高，但也有七八层的样子。跟随着人群仰望的方向，我也把目光移向了楼顶。
那上边似乎站着一个人，辨认不清五官，但从身材来看，是个女人。只见写字楼的楼顶上人影前后摇晃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我一点点接近，不由得穿过了人行横道来到行车道的另一头。我内心忐忑不安，生怕楼顶的女人是刘璐，可越是担心什么事，它就越可能发生。此时，刘璐在我眼里真的缩小了，只不过这次她没有躺在葵花里，而是躺在了风中。
“下来嘿。”
“快跳啊。”
“对啊…再不跳一会儿雨又下大了。”
周围起哄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比村里看热闹的人更加过分，我突然想起自己在人围中被欺辱的一幕，这想法一闪而过，我根本没抓住什么。我冲了进了写字楼，三步并作两步一头扎进了电梯里，并慌忙的按下顶层的按钮之后，我的心跳的厉害。眼前浮现出刘璐的跳下去的景象。
我盯着电梯里闪过的数字楼层：“1…2…3…”太慢了，太慢了！我从未觉得时间过的如此之慢。我看着数字一下下跳着，突然间想把显示屏砸烂，因为它此时更像是刘璐生命的倒计时。
“叮”
电梯终于到达了七层。我扒着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好让那门能快点打开，最后在电梯门刚打开三分之一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冲了出去。
楼顶距离电梯停留的七层还有二十多几阶台阶，我左手把着扶手，右手撑着大腿快速的登上了天台，撞开铁门一看，刘璐还在。
“刘璐！”我喊道。这时，刘璐的脑袋转向了我，她楚楚动人的面庞上已经粘满了雨水或者泪水，身上穿的还是我临走时的那一件。
“别过来！”她对我说。
“刘璐，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千万别跳，跳下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璐的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那落下的泪滴甚至比刚才的骤雨还要猛烈，她沙哑着嗓子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做饭吃了。”说完，她摇了摇头并倒抽了几口气接着说：“我不干净了，我在这雨里冲了好久好久，可我仍然觉得自己是脏的。但是我没有骗你！从前的事，我是真的忘了！”
“别说了刘璐！我不在乎！你别再说下去了！你下来，跟我回去，我带你回去！”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刘璐又摇了摇头，濡湿的长发在细雨中随着脑袋晃动着。
“可我需要你！”我大喊。
这时，刘璐突然抬起了头，这也是我从昨天到现在为止第一次与她目光相会，那黑色的眸子依然是纯净的，同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刘璐笑了笑，笑的温暖，也笑的漂亮。
此时，一抹阳光照射在了她的脸上，由于眼泪与雨珠的作用，刘璐的脸上闪动着五彩的光芒，使她的笑容更加温暖。刘璐慢慢的转过了身体，她看着我，缓缓的张开双臂，像在抱我。
“不要！！！”
下一秒后，她面对着我，把身体交给了天空。
我喊着、叫着…我狂奔过去，扒在房顶边缘，伸出手想去抓住她，可刘璐悬在半空中，只让我抓住了一滴温暖的泪水。</span><p><p><br></p><p><br></p></p><p><br></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