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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社工终于来了,我们也早把斯蒂芬打发走了。我和多特提醒过林恩,叫他不要说起他们在谈恋爱,但我们都不相信他,他肯定管不住自己,动不动就要搂搂斯蒂芬,要不就是亲吻她的脸颊。要是他和斯蒂芬好上了这件事传出去,社会福利部门的人定然不会同意林恩搬进海景旅店。我其实也想把赞卡打发走,但社工坚持要求在会见我和多特的时候,经理也在场。

“你的气色真不错,林恩!”社工说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她问多特。

“斯蒂芬觉得我是这世上最英俊的男人!”林恩说着扶正了他的橘红色领结。

“她很有眼光。”赞卡说,还对他眨眨眼。她涂了很浓的睫毛膏,她的睫毛没有黏在一起,还真是幸运。以前她住在这里,我们时常交换美容心得:我涂她的指甲油,说服她尝试颜色更自然的眼影,她还用玫瑰水、蜂蜜和麦片给我做面膜。

“现在是你发挥绅士风度的时候了。”我对林恩说,同时看了他母亲一眼,“去前院的小路上撒点盐。我们可不希望斯蒂芬和她父亲去完《音乐之声》歌咏会回来滑倒,更何况说不定会有客人来。”

“林恩,你愿不愿意带我到处转转?”社工提议道。

“你是愿意和我们几位女士待在客厅,”我插口道,“还是想去外面干点力气活?”

“我想去外面!”

“那就快去吧。”我说,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我着实松了口气,“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等我一会儿,梅芙,我得先把表格填好。”社工正在填表,她抬起头来对我说,“一会儿,还是你带我去转转吧。”这个女人居然叫我梅芙,真是没礼貌。但马洛尼小姐这个名字更没有吸引力。

文森特·罗珀从口袋里拿出你的口琴的情形涌入了我的脑海。他现在不在,真是谢天谢地。林恩的未来悬而未决,我实在没精力去想他。

“现在只有一个客房可以看。”我告诉她,“其他六个房间都住了人。”至少她看不到郁金香客房角落里那块潮湿的痕迹(我一般都安排陪护员住在这个客房),也看不到单层凸窗。但我从来不让残障人士住在靠前的客房里,而且,我还会给他们挂可以保暖的天鹅绒窗帘。

“这里是雪花莲客房。”我说道。毛巾和寝具看起来都很干净,赞卡为应付社工检查,提前做了漂白。多年来,赞卡一直要我换掉这个客房的名字和色系。

“要是把这里给林恩当卧室,就太好了。”她说,“风景美极了。”

“这个客房是为坐轮椅的客人准备的。”我告诉她,将她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但我们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她注意到我们的装潢雅致大方,很适合欣赏海湾的壮阔美景。

“去套房看看吧。”我提出,“那里配备齐全。”

社工一边检查,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我敢说她看到赞卡擦得锃亮的镶木地板,一定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带她来到二层,我们从金银花客房外面走过,我安排主唱住在里面,因为他喜欢别人把他当成贵宾,而且,他是真心喜欢沙滩美景;我们经过金盏花客房,里面住的是低音歌手,他睡觉打呼噜,而这个房间与我们的邻居不共用一面墙;我们经过紫丁香客房,我安排胖子住在这里,因为这里与郁金香客房共用一扇隔门,而他在晚上常常需要陪护的帮助。

我带社工向楼梯走去,这时候她注意到玫瑰客房的门打开了一道缝。男高音很敏感,他穿着小两个号的T恤衫,歪戴着帽子,而且他会花很多时间把帽子弄正,所以他不会介意这个客房里的粉红色床单。

社工径直从玫瑰客房和里面的客人旁边走过,“这里挺不错的。”她说道,“要是林恩有个私人客厅,就太理想了。”

“我们的客人也应该有隐私。”我提醒她。

听到我的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跟着我走上最后一段台阶,前往阁楼里的私人区域。我指给她看哪里是我的房间,哪里是斯蒂芬的房间,见到社工忙着做记录,并没有要求到里面看看,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在斯蒂芬搬进来那会儿,根本没人提到给她安排私人客厅。

据我估计,社工是在记录我们这里干净整洁,无可挑剔。她甚至在我们的壁脚板上都找不到灰尘。她这样的年轻人都不敢说自己家里能这么干净。

我带她来到我为林恩安排的房间,这里原本是赞卡住的,她开始查看家居装饰材料上的阻燃标签,仔细看了每一个插座和电器,看看有没有最新的便携式家用电器测试标签。谢天谢地,赞卡搞定了这些东西,戴夫最近也把门把手修好了。然而,社工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交口称赞。毫无疑问,几何图案的壁纸不对她的胃口。

“大小刚好。”最后,她说。

我只是点点头。多说误事。下楼的时候,她详细询问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多特和赞卡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林恩在这里算是义工,没有薪水(我们一致决定撒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毕竟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他那本就微薄的福利金再被削减);我们做了风险评估(我坚持让赞卡把洗澡的部分包括进去);林恩和斯蒂芬只不过是一对要好的老朋友,仅此而已。

我特意到最后才带社工来休息室,因为我很肯定,我们收藏的音乐和电影能叫她震撼,那些碟片整整齐齐地在架子上排成一行;工艺品盒子堆在一角;我为咖啡壶咖啡馆老板的外孙女做的小被子叠好搭在长靠椅的椅背上;我们的圣诞树上装饰着花彩纸链条、彩灯和小装饰品。

我没想到几位住客都在休息室,毕竟我好几个小时都没听到他们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四名乐队成员和他们的陪护正与文森特·罗珀坐在休息室,他们都在看乐谱。

“你是谁?”低音歌手说,当初文森特·罗珀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问的,“我无意冒犯。”

“我叫詹妮弗·泰特。”社工说,“我想参观一下这里。”

陪护对我们笑笑说道:“这个地方感觉真舒服,我们都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了。”

主唱听了这话有些糊涂:“我们住过萨默塞特的狐狸旅店,还住过布莱克浦的帝国旅店。”

“上次我们在绍斯波特表演,住在旅客之家,我觉得那里也没什么特别的。”男高音补充道。

胖子正在前后摇晃,两只手按在耳朵上。但他时不时拿起铅笔,在五线谱上写下一个音符。

“你们喜欢住在海景旅店吗?”

社工还真是脸皮厚。

“是的。”主唱这么回答,“一开始吧,我对梅芙还有些不确定,不过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对我很好。”

听到这句话,文森特·罗珀看了我一眼,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正是梅芙教会我在生气时深呼吸。”男高音插嘴道,“而且,她收集了很多不错的CD。”

“恕我插个话。”低音歌手拍着文森特·罗珀的背说,“但这个伙计真不错。我无意冒犯。”

原来,文森特·罗珀帮助乐队给《最后的圣诞》重新编了曲,适合理发店四重唱演唱。

“他可唱过《小先知书》,是男中音呢。”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文森特·罗珀说,“不过现在一提,我都想起来了。”

我们年轻那会儿,文斯经常坐在钢琴边弹琴,一弹就是几个钟头。我们听相同的音乐,读相同的书,看相同的电影。我们一起坐在收音机前,一边听雷·艾灵顿,一边用脚打着拍子;一起聚精会神地看他母亲的《包法利夫人》;把脚泡在海滨浴场里;在滨海大道上散步,争论《卡萨布兰卡》和《公民凯恩》的优缺点。

就在此时,胖子不再摇晃,他拿起铅笔,在乐谱上写下了一串音符。

“当然。”文森特·罗珀说,“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我们男中音也是有用处的。”他的坦率面容和眼角的皱纹都表示在他漫长的人生里,他是个热情慷慨的人。然而,也是这个男人离开了圣玛丽教堂,一点也没有顾及到我。

胖子又开始摇晃,他眼神空洞,用两只手按住耳朵,所以很难看出他有没有注意到文森特·罗珀的表扬。

“唱到和弦进行的时候,就有你的用武之地了。”主唱承认道,“不过男中音很难算得上不可或缺。”

我和社工关上休息室的门,她问我入住海景旅店的一般都是什么样的客人。我告诉她,十五年前,斯蒂芬初来这里工作,我们就开始专门接待残疾游客。

我们以前接待各种各样的残疾人:大曼彻斯特聋人合唱团;轮椅篮球队;截瘫帆板运动员。但有一次,有个聋人指挥对斯蒂芬特别粗鲁,而运动队从来都不参加我们的歌咏会,也不上我的工艺课。所以,现在我不接待肢体残障人士。但我还不至于傻到向詹妮弗·泰特这种人承认这件事。

“和理发店四重唱乐队在一起的那位女士和那位老先生,你有没有他们的警方检查记录副本?”

我正带她前往会客室,任由她把文森特·罗珀当成陪护。不管我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我都相信他比任何人都能照顾好斯蒂芬和林恩这样的残疾人。

等我们回到会客室,就看到赞卡和多特正聊得起劲儿。赞卡立即拿起茶壶,为我们倒了茶。我希望詹妮弗·泰特注意到我们用的都是上等瓷器,我就是为了她来才把这么好的瓷器拿出来用的。

多特看起来越来越憔悴,她戴了新假发,看起来像极了伍德百货商店橱窗里的人体模特,因此,戴与不戴并没有多大区别。

我真后悔,不应该在她打电话给我谈社工来访之事时对她语气不善,“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随叫随到。”我当时这么说。

但多特坚持让社工来。

“你不觉得这么做有点多此一举吗?林恩不过是在花园里做做轻松琐碎的零活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你喜欢有他陪着你。”她说,语气有些急切,“他的手艺很不错。”

我很熟悉她的语气。母亲就曾这样对文森特·罗珀的父亲说话。她在保健委员会的听证会上试着压制内心的恐惧和挫败时,便是这么说话的。

多特的呼吸有些粗重,到最后,她有气无力地承认,林恩住新公寓的事泡汤了,“医生说我必须放松。而且,那对林恩真的很不公平。”

这会儿,我真盼着我没发脾气。

“林恩……”

“他当然可以,多特。”我说,不希望她强迫自己问出口,“我和斯蒂芬都会很高兴的。”

“就因为这个,詹妮弗·泰特才计划明天来检查。林恩要在你那里住到公寓分下来。她在格罗夫希尔给林恩安排了一个住处,可我真受不了让他住在那种地方。”

“这是当然。”

“我只需要知道他……”我能听到多特做了个深呼吸,以便控制好她自己的声音,“他能得到爱护。”

我要接待社工,要与林恩的律师见面,还要没完没了地填写表格,想想这些事都叫人头疼。但我绝对不可能允许詹妮弗·泰特把林恩送到那些恐怖的特殊群体之家。

我递给她一杯茶,这时,我注意到她在笔记上写我们这里没有独立卫生间。她会不会喜欢一个陌生人闯进她家,窥视她的房间,把方方面面都记录下来,并寻找不足之处?她今年顶多二十三岁。

“最好还是不要了。”她指着我放在她盘子里的肉馅饼说,“很好吃,不过吃两个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或许她是反感我用手直接拿馅饼。她看起来就像是得了花粉病、哮喘的那种人,最怕的就是细菌。要是她面带微笑,或是胖一点,必定是个大美人。她真该向多特学习学习,虽然时日无多,但多特依然穿着黄色木底鞋和五颜六色的外衣,还戴着那串石灰绿色的长珠子项链。只要多一点色彩,肯定能让詹妮弗·泰特更多几分姿容。

多特和社工都吃得很少,虽然我额外准备了波尔图葡萄酒和新鲜的蔓越莓。有一段时间,我烘烤的食物也算小有名气。我们光是卖早间咖啡和下午茶,就赚得盆满钵满。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滨海大道上熙熙攘攘都是游客和当地人;小伙子带他们的爱人重游他们在战争期间的驻扎地;一家大小在超级游泳馆游泳,或是去看黑白演唱团、莫可姆和怀斯喜剧双人表演团的演出;穿着泳衣的女郎在海滨游乐园散步,盼着能当选下一届选美皇后。

父亲老是开玩笑说,镇里的所有单身男人都爱上了下午茶。我们的威尔士餐具柜上一直高高堆着法式花色点心和草莓馅饼,更不用说还有我们最出名的椰丝酥脆饼干。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情况就全变了。当时,很少有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就连最热的天气里也是如此。没理由早晨烘烤一盘香草薄饼,只为了晚上把它们倒进垃圾桶。

“我现在要向你了解一些事。”社工说,她盯着最后一块肉馅饼,像是很后悔刚才没吃,“恐怕有些问题涉及隐私。”

“那就让我们迎难而上吧。”

“请不要会错意,但显然这个办法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你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

要是我知道会碰到这个问题,那我一定要仔细考虑是否接受林恩。当初斯蒂芬来住,我经历过一次这种情况。在她母亲死后,戴夫尽了全力照顾她。但男人不会梳头发、买月经垫、每天做一日三餐,更何况他还是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我听说社会福利部门让他去找特殊群体之家,我才不得不插手。我绝不让我的教女住进那样的机构。

“我会长命百岁。”我告诉詹妮弗·泰特,“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

“我非常肯定你能活到一百岁,但如果我考虑不周全,那我的工作就算是白干了。”

我真不应该允许斯蒂芬习惯有林恩时常陪在身边。每当生活充满了希望,总会有飞来横祸。

“你就没想过,林恩和斯蒂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太妥当?”

“他们两个是一见如故。”赞卡说。

她的本意是想帮忙,但如果她不在詹妮弗·泰特面前卖弄词汇,那我们会谈得很顺利。

“他们自打上学时就是好朋友。”多特抓着假发边缘说。

社工看着多特的眼睛,“他们只是朋友,对吧?”

多特犹豫了一下,然后看向我,于是我说道:“是的,他们就是好朋友。”

“那就怪了。”社工兀自笑了起来,她看看笔记本,说起了多特的病情,说她真聪明,懂得留有余地,知道应该先把林恩的问题解决好,不然就太迟了。赞卡一想到多特将不久于人世,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我看了真有些生气。天知道多特一直是在强忍着听我们说话而没有放声痛哭。但她还是向社工解释她将怎么写遗嘱,还询问她的遗嘱会对林恩的利益产生什么影响。我真想仔细听来着,但可怜的多特抓挠头皮的声音让我几近疯狂。

“你们看看这些表格吧。”社工说着交给我们关于人格化护理的文件,“我去和林恩谈谈。”

我提出带路,但她说:“不用了,免得给你添麻烦。”

她在离开前看了一眼我们的会客室。《游客》杂志一个目中无人的评论家曾把海景旅店比作献给过去的圣地,可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用玻璃茶几和人造皮革扶手椅来替代母亲的棕色产品(注:棕色产品:收音机、电视机、立体声系统等电子产品的总称,这些物品的外壳多为棕色,因此得名。)。

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多特的假发有些歪斜。或许她感觉到了我在看她,因为她说道:“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

伊迪,我很想给她讲讲你的事,我想告诉她,有时,我看到林恩就会想起你。那个男孩天生就适合上台表演,他说话很有意思,动不动就唱歌,在时尚方面有着古怪的品味,这些通通都能叫人忍俊不禁。父亲和母亲常说,一切顺利的话,你很可能会登上舞台。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路时的情形吗,伊迪?就好像你非要等到有观众看了,才肯走路,而看到你在圣玛丽教堂的车道上迈开步伐,所有会众都说奇迹发生了。

“你不介意的,对吧,亲爱的?”多特说着去摸头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摘掉了假发,“这样更好。”她说,“反正我们都是朋友。”

“等你下次来,”赞卡说,“我把柑橘乳液也带来,你要是乐意,我就给你按摩一下头部。”

多特的头皮看起来确实触目惊心,但如果我是她,我绝不会让赞卡那粉红色如爪子一样的手靠近我。我等待多特从衣兜里拿出头巾,但她就这么坐在那里,丝毫不去掩饰她的光头,天哪,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真的有些反胃。

“但愿林恩不会乱说。”她道。

他有可能吐露他谈恋爱这件事,也可能说出我们的现金库存。

我正聚精会神地听多特解释什么遗嘱执行人、信托,还说她在一封信里交代清楚了她的所有遗愿,这时,林恩突然闯了进来喊道:“詹妮快结婚了!”

社工看到多特的光头,先是一怔,随即大吃一惊,看到她这种猝不及防的狼狈相,我倒是很开心。

“不用管我。”多特指着她的头说,然后,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真是个好消息呢。”

林恩开始弹奏听来很像是婚礼进行曲的调子。如果詹妮弗·泰特不在这里,我肯定要说他两句,让他不要这么粗暴地弹奏母亲的钢琴。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只能听到詹妮弗·泰特的未婚夫是在米德兰酒店的圆屋酒吧里向她求婚的。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就一阵翻腾。

多特讲了林恩的亡父向她求婚的情形,当时,他在三十四路巴士的上层车厢单膝跪地。赞卡告诉我们,那天,她和戴夫坐在沙滩上,吃着装在小袋子里的炸鱼薯条,他向她袒露了他的永恒爱意。

他们八成以为我是个人老珠黄的老处女。

我尽量不去自怜自艾,我一直觉得自怜自艾只是一种招人讨厌的折磨。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了,有的女人不把她们丈夫的情感当回事,而我则很肯定我能做个贤惠的妻子。弗兰克在我煎培根肉时搂住我的腰,晚上他把我叫醒——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肯定如坠云端,幸福至极。但有的女人竟然为这样的事抱怨,在巴士候车亭和茶室,我就听过她们这么说,而且,我很惊讶,有些女人竟然会对她们的男人的触摸熟悉到厌倦。

有时候,我自娱自乐地想象我自己也是个残疾人,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只有我自己蒙在鼓里。或许正因如此,我才孤苦一生。人们窃窃私语,说我们一家人的基因有问题。我一直不确定你是否知道你自己与众不同,伊迪。我一向都不太肯定,你是否注意到人们总是偷看你,你是否在意我去上学而你却只能留在海景旅店,你是否渴望拥有心爱之人。

多特问起社工的未婚夫,她做了介绍:他是做IT的,他们两个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他们已经同居了十几年,他想去湖区度蜜月,但在她的劝说下,他们改去塞舌尔群岛。那小子肯定是个妻管严,只要她说,他就会毫不迟疑地让她在床上吃早餐,要是她说有一点不舒服,他必定马上谢绝晚上的酒吧聚会。

“我看看这个。”詹妮弗·泰特说,她拿起我的犯罪记录署证明,我看到她戴着闪亮的钻戒。我只希望她注意不到我的手上没戒指。

“听着,我会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公寓。”她保证,“但林恩暂住在海景旅店,就太好了。你们这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海景旅店,显然非常开心。”

林恩扶正领结,从钢琴凳上站起来,“与你谈话实在很愉快。”他道,笑着和社工握手。但忽然之间,他的表情沉了下来,“我不喜欢格罗夫希尔。”

我从不晓得人的表情能有如此之快的变化,但林恩是个极为敏感的人。

多特张开手臂,示意林恩给她一个拥抱,“看看我的儿子吧,他是海景旅店的留宿园丁,再也用不着踏进格罗夫希尔一步了。”

“真是太好了。”赞卡笑道,“我以后每天来上班,都能看到你的笑脸了。”

“在格罗夫希尔,”林恩用力眨着眼睛说,“有个人老是用脑袋撞墙,八点半就熄灯。我平常十一点才上床睡觉。”

多特说过,陪护让患者坐在电视机前,喂他们吃炸鸡块和冷冻青豆。多特告诉经理,林恩喜欢忙忙碌碌,结果那个人说:啊,那就别把他送到这里来。

“既然如此,”社工对我们说,同时怜悯地瞥了多特一眼,“我打算今天晚些时候去找你。”

当年斯蒂芬试着在海景旅店过夜非常成功,我们接待了一次次的警方检查,更不用说我和戴夫还及时填写和寄回了其他大量文件,尽管如此,当初还是用了三个多月,斯蒂芬搬进来的事才算敲定。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社工又说,“我会再派一个陪护来。那样你早晚就各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了,梅芙。”

“除非我死了。”我说,“否则我是不会让陌生人在这里游荡的。”

社工挑起两边眉毛,无视了我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我会想办法给你申请残疾人设施保证金,你可以用这笔钱盖一个隔断,分出一个客厅,再建一个独立卫生间。恐怕要填很多表格,不过我会去看看还能给你什么样的补助。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有合适的公寓。”

在我看来,林恩这辈子都可以把海景旅店当家了。

我送社工来到门边,她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世界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我最鄙视的莫过于不切实际的慈善家了。

她拉住我的一只手。谢天谢地,我今天早晨修整了指甲。看着我的眼睛说:“梅芙,你把海景旅店打理得非常好。”

1947年12月5日

亲爱的马洛尼先生、太太:

贝弗里奇福利改革开始推行,因此,明年我将不再担任探访义工,国家济贫局会派人接替我。她将继续进行常规检查,如果你们有权获得国家福利补贴,她也会通知你们。

真高兴看到伊迪斯精神状态很好,得到了良好的照料,我一直都对管理委员会说你们家干净整洁,家庭成员互相照顾,品德高尚。根据我的经验,一个麻痹患者,天生舌头不受控,手指和脚趾紧紧蜷缩在一起,各种反应能力都没有充分发育,竟然可以学会说话或走路,真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伊迪斯学会了走路和说话,虽然还不太灵活,但也充分说明你们一直不懈地关注她的幸福。上次她吹响了口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更不用提她还背诵了《夜邮》。“羞怯的恋人发出宣言”——多么美丽的诗句啊,我没想到她的发音那么好。

她患有严重智障,我很肯定她让你们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而她最近总是动不动就发脾气,肯定增加了你们的负担。或许有一天,你们需要考虑将她送入皇家阿尔伯特护理中心,这样你们就可以专心爱护你们那个心智正常的女儿。然而,与此同时,我也会把我的所有报告都交给国家济贫局,以便你们得到很好的建议。

衷心希望我们还可以再见面。

祝好

斯特里克兰小姐

职务申请函,羞怯的恋人发出的宣言。你最喜欢谁,是妈妈,还是爸爸?你最爱谁,是弗兰克,还是文斯?你最喜欢什么,是跳舞,还是唱歌?你最喜欢哪里,是圣玛丽教堂,还是海景旅店?我的名字叫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我住在航运西路三十一号。你叫什么名字?无论在哪里,有两三个人奉我的名聚会,那里有我在他们中间。回家吧,詹姆斯,不要怕把马累着。马儿怎么叫?

我和父亲终于站在圣玛丽教堂的后面,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们两个身上,我们只等婚礼进行曲响起。他修剪了胡子,穿着干洗过的西装;他身上散发着梨牌透明皂、爽身粉和老香料牌沐浴露的香气。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他修整了草坪,重新粉刷了郁金香客房,还开始用砂纸打磨窗框,就这样,他又变回了我熟悉的父亲。就在今天一早,他给了我一个他自己雕刻的摇篮,以及母亲织了一半的毯子,从这些礼物中可以看出,虽然生活在他们身上压下了千斤重担,但他们还是满怀着希望。

我不得不用力吞下口水,因为看到你,我就快要崩溃。你的头发颜色像是变深了,剪得很短,你那头赤褐色的卷发不见了。你看看弗兰克,又看看文斯,他们两个正在圣坛边等待,你还凝视着我的眼睛。痛苦的表情从你的脸上划过,你张开嘴,你的声音划破了沉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马儿怎么叫?”

父亲更加用力地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肯定和我一样激动。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报,你竟然又可以发出声音了。

你身边的修女看了我一眼,她难掩脸上的微笑。你就是这样,除非你保证能清楚说出一整句话,否则你什么都不会讲。

我拉着父亲沿过道向你走去,管风琴手见状连忙弹奏,好跟上我们的节奏。我们从弗兰克的家人、乐队队友和机械工同事边走过,我们从我的大学女同学、修女、圣玛丽教区居民边走过,我们从来自爱尔兰的远亲、海景旅店的常客、父亲的酒友身边走过。

我走到你身边,停下来亲吻了你的脸颊,小声在你耳边说:“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是七大洋中最聪明的女孩!”

我真高兴你穿着桃红色丝绸衬衫,然而,尽管这件漂亮的衣服是我和母亲在几个月前为你挑选的,但你看起来都有点不像你了。你那头短发衬托得你的牙齿歪斜得厉害,你的眼睛还微微眯起。

你抓住我问:“马儿怎么叫?”

我亲吻了你的手,哄着你把手松开。我看了弗兰克一眼。他身着高腰长裤和黑漆皮鞋,我总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可笑,但我尽量不去这么想。

我穿着我的海蓝色长裙,我觉得自己没有一点新娘的样子。母亲本来要给我做一袭礼服,带有花边高领和珍珠纽扣。此时此刻,她本应该戴着她那顶全新的小礼帽,坐在你的旁边。

我嗅了嗅教堂里潮湿的赞美诗集、融化的蜡烛和强化葡萄酒的香气。今晚,我们都将返回海景旅店,你的头发将变长,恢复成赤褐色卷发,我会让你变成从前的那个你。

“嘶嘶!”你喊道,在我和父亲迈步向弗兰克走去时死死抓着我的长裙。一个修女轻声嘘了一声,小声说:“松开手”,她试着按住你的双手。“嘶嘶!”你又说道,你的声音里有一丝绝望,“松开手!”

我们走到唱诗班座位,这时,我看到罗珀先生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非要你来。

我很想知道,弗兰克看到我穿着在此之前一直挂在衣橱里的长裙缓缓走近,有何感受:我是他最初在海景旅店门阶上吻过的女学生?是在他求婚时肚子咕咕叫的大学预备生?抑或在利物浦一片被轰炸夷为平地的空地上,站在他面前,向他袒露一切的女人?

我无法去看文斯的眼睛,我也不愿意看你。如果我任由自己去细想你失而复得的声音,如果我任由自己再看一眼你那头剪短变深的头发,那我将再也压抑不了心中早已汹涌的感情。

我紧闭双眼背诵《忏悔词》,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信仰恳求上帝的宽恕。结婚圣礼将改变一切:我将成为梅芙·布莱森,弗兰克将成为我的丈夫,我们将一起住在海景旅店,我将赎罪。

文斯用哆哆嗦嗦的手画了十字,他和弗兰克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至少文斯明天就将离家,去军乐队服役。如此一来,我就不必一直面对他了。

罗珀先生向诵经台走去,要第一个读《圣经》,这时候,你再次喊道:“嘶嘶!马儿!”

文斯和弗兰克都吓了一跳。文斯牢牢地注视着弗兰克,然后,弗兰克终于别开了目光。

“我做不到。”最后,文斯说,他把戒指交给弗兰克,“我坚持不下去了。”

他说完转过身,沿过道走了,一开始,他耷拉着头,走得很慢,仿佛他是被派去跑腿的祭台助手,但随着他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他开始飞快地跑过石头地面,他的鞋底踏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声音。

只待我把这个橱柜整理好,那一切就算准备就绪,林恩便可以随时住进来。自从赞卡搬过去和斯蒂芬的父亲一起生活,我就把这个房间改成了储藏室。将生活的气息再次注入这里,真是太好了,把林恩的领结和百慕大短裤挂在橱柜里,总好过把我多年不穿的玳瑁鞋和羊皮夹克摆在里面。

橱柜里放的都是些零碎物品,完全可以把它们直接丢进垃圾桶:客人留下的用了一半的化妆品;过期的咳嗽药;早已没有了香气的薰衣草香包。但衣柜深处有个鞋盒,里面装的是旧圣诞贺卡,我狠不下心将之丢弃。都是老朋友寄来的,有的说他们结婚了,还有的说他们生了孩子,一年年过去,卡片的数量也在逐渐减少。

此时此刻,把鞋盒捧在手里,而文森特·罗珀就在楼下,感觉怪怪的。我用一条橙色丝带绑着他的所有贺卡,每年都会增加一张。过去的几十年来,他寄来的都是巴黎圣母院的照片:可以看到染色玻璃窗、马槽圣婴,以及衔着橄榄枝的鸽子。

我无法了解他是怎么坚持信仰的。我和父亲早就不去做弥撒了,我们甚至也不再说起圣玛丽教堂。

我解开丝带,开始翻阅贺卡,除了节日的祝福,还有邀请和只言片语。他的话再次涌入我的脑海:他收到了第一份工作邀请,去巴黎圣母院做助理指挥(来看我吧,我想你。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的婚姻(要是能有一位会说法语的朋友来这里,伊莲娜一定会很感激的,我很肯定你们会喜欢彼此);他的孩子们接受洗礼(如果你来参加,我们将不胜荣幸);他的女儿夭折(随函附上一本书,书里记录了她的一生,我们给我们爱的人都寄了一本);他妻子生病(我一直以为先走的那个人是我)。但对于其他卡片里的内容,我就没有印象了:他邀请我参加他的四十岁生日派对;他父亲去世的讣告;他参加教堂的长途汽车旅行。过去五十年来,我从不回复他的卡片,也不想见他,但如果他不再寄卡片来,我一定失落至极。一想到他仍旧在给我写信,我便能感觉到莫大的安慰。

有些信还是文斯在剑桥上大学期间寄来的:要我给他写的曲子提提意见;我们多次写信讨论我为他写的一本歌剧;讨论《包法利夫人》中我们最喜欢的段落怎么翻译最好。我都忘了,在那段岁月里,我们竟然如此频繁地通信。

我能想象你在看到这些信后,背诵《夜邮》的情形:

聪明,愚蠢,短与长,打字、印刷和拼写通通错误。饶舌,狡猾,无聊,敬慕,冰冷、正式和真情流露。

弗兰克一向都不擅长写作。我们谈恋爱那会儿,他给我送过不少生日贺卡,但他只给我写过一封信,而那封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镌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这时,有人敲卧室门,我还以为是赞卡来找我,要不就是某个歌手要给我看他们新谱的曲子。

“请进。”我喊道,“门没锁。”

但缓缓把门推开的是文森特·罗珀,“抱歉打扰你了。”他说,“你方不方便,能聊一聊吗?”

我坐在那里,身边都是他写的信和贺卡,感觉好像置身梦中,其他人都穿着衣服,我却赤身裸体。

“以前在家的事,一件件都历历在目。”他又道,并向我走过来,“但是……”

他肯定认出摊在我腿上的卡片都是他寄来的,因为他突然不再说话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言语。他与我四目相对,就这么注视着我,仿佛他问了一个问题,正等着我的回答。

“如今已经太迟,根本无法弥补。”最后,我说,我想到了我一次次试着给弗兰克写的信:你为什么离开?我很想这么问。多年以来,我想出了很多理由,但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得通。

文森特·罗珀挨着我坐在林恩的床铺边缘,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丢下你不管。”

一时间,文斯的脚步声、教堂大门的轰然开关声、窗户的哐啷声、摇曳的烛光,通通再次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我现在仍很后悔当初那样做。”

“我得把这个房间打扫干净,待会儿林恩就要带着东西过来了。”我说着坐直身体,把卡片堆成一堆。

他看着我,流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当然。”他说,“当然。”但他依然坐在我旁边不动,用手指敲着床垫,他温暖的身体就在我的身边。

我很想问他是否爱他的妻子,但那些话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他当然是爱的。知道这个事实,我就像肚子上挨了一记重拳,使我呼吸急促。文斯比我更不可能与不爱的人结婚。他在我的婚礼转天去服兵役,然后,他去巴黎圣母院做了指挥。他身边肯定不乏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坠入爱河,必定是分分钟的事。

我深深地吸气,“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偏要干涉我的事。”我说,我发现,说出压抑在心里许久的话要比我以为的容易得多,“弗兰克过得并不幸福。”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个硬块,所以我并没有将我的心里话说出来:而且,我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孤独。

“我觉得我是在保护你。”他说,“你本可以选一个好男人。”

当然了,弗兰克是不可能留下来的。我连你都照顾不好,他又怎么会相信我能成为称职的母亲?

“你真以为我那么傻?”我说,我试着解读他的回应,以便印证我的猜测:其实弗兰克对我并不忠诚。但我并没有聪明到可以揭开谜底,“你一连几个月都在说服他离开我。”

“做什么决定,是由不得我的,梅芙。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

他是那样垂头丧气,我沉默下来。他也很清楚失去的滋味:他的小女儿早夭,他的妻子常年卧病,他的儿子和孙子远在国外。

“我敢说你肯定是个好丈夫,文森特。”我听到自己说,相比他,这些话让我更加吃惊,“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是一个出色的父亲。”

他缓缓地点点头,低头看着他的手掌。

“让我帮你吧。”最后,他说道。

我把我的旧衣服都叠起来,如果赞卡不要,它们的最终去处必定是巴纳多斯慈善商店。他则把用过一半的化妆品、过期的药物和橱柜里的其余废物都装进黑色袋子。我看到他时不时看看他的贺卡和信件,但我们依然在一派沉寂中收拾林恩的新房间,都假装它们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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