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妈妈是在一个周二离开的。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每个周二都是墨西哥玉米卷[1]之夜,而爸爸和我至今都不吃这东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正是那天晚上,我不再爱肖恩·阿迪森了。
二月底的冬天苟延残喘。日落时分,挥之不去的寒气仍然刺痛着我的皮肤,使人很难想到,几个月后的天气就会热到连旅游鞋底都能粘在沥青马路上。
冬季,东部的游客们一窝蜂涌到亚利桑那州,因此马路上和爸爸的汽修店里挤满了“雪鸟”——我们这么叫它们(实指小汽车。——译者注)。那个冬天我给这些“雪鸟”换的机油多得都能填满一个游泳池了,而那个特别的周二也没什么不同。我的头发一股汽油味,一吸气,这股味就填满了我的肺。我的红色工装裤也沾满了同样味道的油渍,双手也被染成了难以言喻的僵尸灰。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还好,因为我可以一边换机油一边开小差,自由地想象我真正想要的情景:驾着一辆1967年款的凯旋闪电三代敞篷车[2]和肖恩·阿迪森一起兜风。
八岁时,我曾和爸爸一起重新组装过这种跑车,那时我就渴望自己也能拥有一辆。乳白色的车身搭配棕色皮椅,还有原装的铬保险杠(之后的车型都因联邦安全规定而不再配这款保险杠)。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机修师已经为它那一体式车身、无与伦比的发动机、警笛一样的排气管所倾倒。过去的八年里,我一直在存钱,想给自己买上一辆。
那个我从上幼儿园第一天起就想认识的男孩,他接受了我坚持走哪儿穿到哪儿的红色工装裤,而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取笑我,问我能否给他的消防车补下车胎(嘲笑她像消防员。——译者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从欣赏他对机械懂行,逐渐变得很喜欢他这个人。除了他的眼睛是我喜欢的蓝色之外,他总能适时地让我开怀,在我听了父母整晚的争吵之后。当然,那样的日子里,肖恩更多的是给我鼓励,而不是吻我,但我计划要解决这个问题。
“吉尔?”爸爸的声音在车库里回响,打断了我的汽车男孩白日梦。
“我在白色思域[3]下面。”我踩着修车板,坐起来,咧嘴笑着转向他,就像我四岁时那样。我甚至不介意转脸的一瞬被自己的金色辫子抽到脸。
过去的一年,爸爸变矮了,都和我差不多高了,他本该再高点儿的身高以一盎司的脂肪补到了腰围上。他可以徒手抬起一辆中型汽车。他曾经开玩笑说就凭这一点才娶到妈妈的。
爸爸抬起的手快要越过他的肩膀时,我打断了他,一种不祥之兆令我眯起双眼,“如果是又要让我去换机油,我可要打电话给儿童保护服务机构了。”
爸爸看着我,我半认真的劲儿把他逗笑了。
“一个堵了的加油口怎么样?”
“成交!”弄完后我会满身汽油味儿,但可喜的是这比机油还好闻点儿,而且我碰巧喜欢汽油味儿。于是我爬了起来。
“——和换一次机油。”
我又坐了回去,抬起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是开玩笑,还是你只是讨厌我。”
爸爸递给我个螺丝刀:“呃,讨厌你。”
爸爸走到门口转弯处时,又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哦,我告诉你是辆1969年款的普利茅斯公路跑车(1969 Plymouth Road Runner)了吗?”
我愣了半天。爸爸知道我对肌肉车[4]毫无抵抗力。
“真的吗?那车有蜂鸣喇叭吗?”
爸爸耸耸肩:“你愿意不惜把手弄脏去找找答案吗?”
我举起双手。“爸爸!”我可怜兮兮地叫道。弄完后我的手指缝里都会渗进油渍,得洗二十分钟才能洗干净,更何况大多数夜里,疲惫战胜了虚荣心。爸爸倒是不怎么介意这些,这却能把妈妈逼疯。晚饭时她会盯着餐桌旁我俩的脏手一言不发。不用介意,这并不脏,只是一点点干净的油渍,告诉大家我们工作时有多努力。
自从我学会怎么握扳手,每个夏天我都是在爸爸的汽修店里度过的,甚至一些上学日的晚上也不例外。不是吹,在我还没学会怎么系鞋带呢,我就已经学会换轮胎了。爸爸至今仍把我的第一条工装裤挂在主车库里。
我不害怕把手弄脏,尤其是在为一款真正的经典车服务时。
“是敞篷的还是硬顶的?”我问,急忙向门口冲去。
他把我拉到他面前,吻了吻我的头:“如果是辆敞篷,我会让你早点儿回家,把它留给我处理就好了。”
“你当然会。”有次店里来了辆1964年款福特谢尔比GT,爸爸去学校把正上化学课的我接了回来,因为他等不及两个小时后才能让我看到这辆车。
“今晚我们订比萨吧?”
听起来还真不错,可是爸爸显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昨晚你告诉妈妈我们会早点儿回家吃饭。”
爸爸敛去了微笑:“你听见了?”
他的肩膀耸了起来,当他觉得可能让我失望了的时候就会这样,我不愿看到这样的他。我不觉握紧了手中的螺丝刀。最近,他们吵得更厉害了。有时妈妈会在门口等爸爸,在他还没进门时战争就打响了。一夜又一夜,我唯一能找到的逃避方式就是爬出窗户,到屋顶上去。但是就算在那里,我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有时候我认定妈妈就是想让爸爸恨她。
有时候,我想知道爸爸为什么不恨她。
我一点儿也不想从中斡旋他们之间的事,我宁愿她来针对我也不愿她再对着爸爸吼。
“你是想让我……打电话给她吗?”
爸爸摇摇头,强壮的肩膀仍然耸着。我默默地发誓,这周剩下的日子里不要再因为换机油的事惹爸爸烦心了。希望他和妈妈之间那不可避免的冲突几天后会冷却下来。
爸爸紧闭的双唇告诉我,他并不像我那么乐观。
“我会处理的。你为什么不先把那辆思域修好?我们明天起要修理那辆普利茅斯公路跑车了。”
“歪心狼威尔[5]里的那只哔哔鸟吗?(公路跑车和哔哔鸟的英文一样,同为Road Runner。——译者注)”
爸爸和我转过身,看见肖恩溜达进车库。一看见他,我的心情瞬间就飞扬了起来。是的,他长得非常帅气,蓝眼睛、金头发,而比外表更美好的是他的内心。
“来得有点儿晚,肖恩。”
肖恩已经习惯了爸爸那种不怎么热情的态度——我乐观地认为这是因为我不得不给妈妈打电话——于是他以微笑回应。“嘿,惠特克先生。我就在附近,吉尔一直说我的车该换机油了。”
我能感受到爸爸投来的目光,我悄悄地闭起了眼睛,以免让他看出更多的端倪。爸爸发现了我迷恋肖恩的很多确凿证据,我此刻的心情倒不像把那本《特别的猫》藏在包里时的心情,而像是我偷开了一辆普锐斯[6]被他逮住时的心情。
幸运的是,肖恩并没觉察到这份尴尬,仍然轻松地和爸爸说着话。他甚至想讲一个和汽车有关的笑话,当然,笑话讲得并不怎么好,但他仍然在努力。他就是这样的朋友。
我盯着他看,差点儿没拿稳螺丝刀,把它掉在地上。
爸爸拍了拍手,吓得我跳起来。
“我跟你讲,肖恩,何不让我看看你的纳粹小车(对德国汽车品牌的调侃。——译者注)呢?我来给你检查机油。”
肖恩竖起脑袋:“您知道,我完全确信,大众汽车的工作人员开始销售捷达时给这车取名‘纳粹小车’实在是一种区域偏见。”
爸爸耸耸肩:“它仍然不是辆真正的汽车。就像……”
“一只被绝育的气喘吁吁的贵宾犬?”我说。
“呃!”肖恩向后退了一步,好像我冲撞了他的男子气概。
爸爸咧嘴一笑,好像为我在男孩和汽车两者的选择上明白孰轻孰重而感到自豪。“那我就把它留给吉尔吧!”爸爸边走边看了我一眼,补充说道,“别因为他而分心。”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会把一切都做好的。”
肖恩看着爸爸离开车库,而我往污水池边走去洗东西。这样,肖恩就不会看到我还红着的脸了。
肖恩靠在我左边的墙上。“你喜欢我的捷达。”半陈述,半疑问。
“我喜欢你的捷达——”
“是吗?是啊!”
“——如果它能在3.5秒之内从0加速到60英里每小时我可能会更喜欢它。”
“你的意思是自己太酷了,所以开它出去有损形象?”
我拿手上的水泼他:“不是。”
“那就好,我都要饿死了。”
“我也是,但我得把这些车弄完,还得打扫和拖地,再把天花板的灯泡换了。更重要的是,不管咱们去哪儿,我都得先快速地冲个澡,换身衣服。”
“哇!哇!哇!”肖恩举起双手,“大多数活儿我都能帮上忙,我觉得你实在是低估了你穿均码连体衣的热辣程度。”
我大笑,除了我妈,没人能穿着均码连体衣还显得好看。
“说真的,你需要我帮忙吗?”
肖恩捡起一把锯,挑了挑一边的眉毛。我把他手里的锯翻了个面。
“我在考你。”
“当然是你在考我。”
肖恩看了看他周围的其他设备:“也许我会从换灯泡开始干。”
“说得好,”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新灯泡递给他,“储藏室里有个梯子。”
肖恩往储藏室那边看了看,又看看我说:“太远了。”他弯下腰,用胳膊抱住我的双腿,把我举了起来,举得高高的。好像举得过高了他又往下放了一点点。“我比梯子好使,不是吗?”
他把我颠了一下,害我不得不揪住他的头发。
“我发誓,肖恩,如果你害我掉下去的话……”
他咧嘴一笑,又颠了我一下:“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只能怪你平衡力太差。如果你要威胁我,那得来点儿实际的。”
我把灯泡换好,把那个坏了的灯泡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灯泡掉进桶里时发出了很大声响:“这个平衡力怎么样?”
“不错。”肖恩把一只胳膊绕到我的腿弯处,另一只胳膊揽住我的背,像他想成为的消防员那样抱着我。他对我微笑的样子……
我开始感觉那像个圣诞节的早晨,我用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该走了,肖恩。”
肖恩和我偷偷看了看爸爸。我甚至没注意到他回来了:“他正帮我换灯泡。”用手肘推了一下肖恩。他咕哝了一声,把我放下,然后指了指头顶上的灯。
“是啊,但我可不会付钱给你俩……”
“您是要给我份工作吗,惠特克先生?”肖恩也推了我一下,然后从后面胳肢我,“吉尔,告诉他我当的梯子怎么样。”
我笑得不行,都没法和爸爸说话了。爸爸认为肖恩是个很轻浮的、喜欢打情骂俏的人,但我觉得肖恩的胆大妄为完美得不得了。爸爸和我在对肖恩的看法上存在分歧,这是又一个需要我去解决的问题。
“他正要走。”
“我走吗?我们不是要一起出去的吗?”
“是的。”我说,我看到爸爸的眼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肖恩不情愿地微微点头,我转向他:“一小时后我家门口见?”
肖恩顿了一下,微微皱眉,但很快舒展开。“那别迟到了。”他轻轻地在我肩头打了一拳,向爸爸挥了挥手就走了。他也许还说了,再见,我柏拉图式的朋友。
我把一根手指伸进喉咙让我的舌头歪向一边,然后像僵尸游行般向着那些可能会让我忙到很晚的汽车迈进。
你知道吗,它们真的会让我忙到那时候。
然而,好的方面是,我不用再等爸爸了。但不管他和妈妈之前怎么说的,他决定工作到很晚而要我独自回家的决定也是很糟糕的。要不是能见到肖恩,这事会很影响我的心情。
当我到家时,发现他的捷达停在那儿,我欣喜若狂得都没注意到半开着的前门,这种兴奋之情和后来我走进客厅看到我的妈妈……和我的肖恩……时的心情形成了极大反差。
就像一幅视觉幻象图,我眼前充斥着相互交织的线条却找不到线条的起点。我看见妈妈坐在爸爸最喜欢的椅子上,双腿交叉,身体倾向肖恩,她的上衣敞开着,胸前的皮肤和内衣袒露无遗。这是场恶作剧,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
我看着她用手摩挲着他衬衫扣子的边缘。当看到她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时,我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她的另一只手滑到他的大腿上,我整个人都要爆炸了。突然,我的脑海里闪出一阵急促的声音,手里的包滑过手指,“咚”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肖恩抬起头看我时的眼神,他凝视着我,目瞪口呆,丝毫没有以往看我时的那种温存。
我的心里百感交集。肖恩从椅子上跳起来,朝着门口冲过来,剩下妈妈独自一人,手里还拿着他的夹克。他跟我说了些什么,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什么都听不见,直到他冲出门外。
他当时就坐在那儿,并没有往前凑或触碰她的背。后来,我想到那可能意味着什么,但这并不能消除回荡在我脑中的那个隐隐的想法,无论我多少次想忘掉它,它都挥之不去:
肖恩是直到我出现时才离开的。
妈妈,我的妈妈。
我不知道背叛是这样一种感觉,它能悄无声息地吞噬光亮、声音和空气,令人瘫痪、麻木。
她还拿着他的夹克,仍然坐在爸爸的椅子上。
爸爸。
那种感觉又开始了。一想到爸爸一定比我痛苦,崩溃、压迫的感觉就向我袭来,令我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在原地,连手指都在颤抖,我多么希望我的包不曾滑落,希望时光可以倒回。不只今晚、这一刻,而是倒回到几个月、几年前,回到她还爱我们的时候,而不是毁了这一切。
我对妈妈的话向来毫无招架之力,她本可以只用一个音节就能刺穿我的心,可她没有这么做,这样其实更糟。
她甚至没哭。
妈妈悄悄地回了她的房间。第二天早晨,我在自己的枕头上发现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她留给我的最后的话。看着她留下的话,我的双眼模糊了。我唯一注意到的是,她把“窒息”一词给写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