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坠(入/落)是一个有着多重含义的词。它的本意令人感到害怕,因为一旦坠落,人们会受伤、丧命。如果高度达到一定程度,压力、痛苦和恐惧不可避免。就算有时并不太高,但那种由于脚下不实而产生的只有半秒的恐惧感也会让人感觉像有二十秒那么长。
然而,“坠入”(fall)却是最常和爱情搭配使用的词,例如坠入爱河(fall in love)或失去爱情(fall out of love),这怎么可能呢?不该是同一个词的,一个带给人神魂颠倒的幸福,而另一个则完全没有那些愉悦的情感,只与血泪和伤疤有关。欢乐和痛苦,坠入和失去,是不一样的,明明该有个更好的词。
头顶上,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但它其实不是星星,只是坠入大气层而燃烧的石块罢了。它很美,以闪耀的微光对抗着黑夜与死亡。
天气太热了,以至于我没心思琢磨什么燃烧的东西,尽管那很美。
而且周遭也太静了。
五个月,对于适应和接纳这种我寻求多年并最终获得的沉静来说,时间应该已经够长了。沉静是如此清晰,好似已经深入骨髓。
爬上屋顶,我正寻找更多的星星,突然,万分熟悉的吵架声刺破了沉静的夜晚。一瞬间,我感觉争吵仿佛就发生在我家,我像被一颗石头击中了似的吓得跳了起来,但那声音并非来自我的家里。
太糟糕了,现实令我大失所望。
我蹲下来,把又红又烫的侧脸埋进膝盖。当我琢磨着隔壁那栋几乎与我家相同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时,我的皮肤上渗出了一串串汗珠。我们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一幢接一幢的牧场房,有着单调的米色墙面,几乎没有坡度的屋顶和铺着砾石的院子。昨天我还没注意到停在隔壁的卡车,而今天那逐渐升高的声音很难让人不去注意那个方向。
我很擅长偷听吵架,虽然我并不想掌握这门技术,但快十七岁的我也不想仍然是个菜鸟。新邻居们显然是些外行,他们吵架时没关窗户。再过几分钟,街对面的霍尔科姆女士就该报警了,她很可能还在看她几天前就在追的电视剧。
我知道,我已经对很多东西失去了兴趣。我每天晚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窥视一位妇女看电视。
亚利桑那州这片特别的天空中没有足够的星星供我寻找了,而我需要关注些什么,以转移注意力。
一阵微风夹着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被微风吹起的松散碎发撩动着我的脸颊。我把它们挽回去,将注意力集中在隔壁那扇开着的窗户里。百叶窗调得很低,所以我看不到太多,但却听得很清楚,听到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女士痛苦又气愤,男士沮丧而愤怒。我猜测着,是他的错,是她的错。然后不断推倒重来。这甚至不只是一场争吵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他的声音。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因为当他们移动时,我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他们的剪影。她比他瘦小得多,正气得浑身发抖。
“向我解释清楚,”他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指责——”
她给了他一记耳光,他的头随即歪向一边。就在他立刻把头转回来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们真该逮捕你。”
哇!是呢!吐口水!他擦了擦脸:“你不明白!妈妈,看看你!”
妈妈?这……有点儿搞笑,除非他叫错了。有人被扇耳光和吐口水很没趣。但是,如果他犯了罪,而她害怕他……可是,到目前为止,她才是使用暴力的那个啊,而他并没有自卫。倒不是说我很有经验,只是那对我来说绝对不是犯罪。
之后,她失控地冲他尖叫。他们往回走出了我的视线,然后我听见一声巨响,就像一盏台灯被摔到墙上发出的声音,随后他咕哝了些什么。全程她都在尖叫,直到更多摔东西的声响将她的声音淹没。
当时,我跪在地上,睁大双眼,张大耳朵。这比我听到我爸妈的任何一次吵架都要恶劣得多。他们大喊大叫,对,就是这个词儿——大喊大叫。隔壁的争吵很激烈,好像有人受伤了,听起来不像那个有着强大自卫能力的瘦小女人。见鬼,爱管闲事的霍尔科姆夫人在哪儿?
较长时间的安静之后又是一场冲突。“想扔什么就扔什么吧。”他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离我远点儿!”她的声音颤抖着。
惊讶让他不知说什么好:“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
“你这个傲慢的小……”她的声音小成我听不清的咝咝声,“如果我有的选,你以为我还会待在这儿吗?”
“如果你有选择的话你就死定了。赶紧停下吧,我才不是该进监狱的那个!”
从他妈妈的话分析,有人进了监狱——某个替罪羊,但她却正在伤害他,当他认为他在拯救她的生命时?无所谓,我不能只是坐在这儿,希望她在伤害到他的要害之前就摔累了而收手。
屋顶上,我微微转身,在黑暗中眯着眼睛找寻我带上来的那听没开罐的汽水。我的手指刚摸到铝罐,又传来冲突声。
我蹲下来,尽力靠近屋顶的边缘,把罐子扔了十英尺远,或者说两幢房子之间那么远。
我觉得这声音也许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却没想到在黑暗中我投射的命中率会有多差。
我本来想用罐子砸他们家的墙边,结果却恰恰相反。砸碎玻璃的声音充斥了这个深夜,那个罐子正好把厨房窗户给砸碎了。
我用手捂住嘴,趴在屋顶上,这时后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一个看起来年龄还没我大的家伙开始朝院子里开枪。
模糊的夜色中他的头发呈黑色,头发长到走路时会挡住眼睛。他四处走来走去,踩得碎石嘎吱作响。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个“邮票”大小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别往上看,别往上看,别往上看!
看来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我可以转过身,从屋檐边缘滑下去,然后再钻进卧室窗户,这样可以逃得悄无声息。但我没有,我仍然趴在那里凝视着、观察着。
这对我来说真是愚蠢至极,他可能极具危险性,或者至少他很生气,因为是我把他的窗户打碎了——如果他发现了我,肯定会认为是我干的。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并不害怕。其实也不尽然,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
面对一个如此暴怒的女人,我很惊讶他竟然不是一瘸一拐的,因为我分明听见她朝他扔了很多东西啊!他为什么不离开?如果真像他妈妈说的那样他该被关进监狱,他为什么不……阻止她?他的体形是她的两倍,而且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愤怒。以他的体形和力量完全可以阻止她,但我听见他每次只是咕哝了几句叫她停下而不是强硬地阻止她。
他低下头,双手撑在院子里的小木棚上。然后挺直身子,用拳头猛地击打木门,一拳又一拳,直到把木头打得裂开了才停下来。
我在炎热的空气中颤抖着坐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回去。我心烦意乱,但打木头总比打人强多了。我的新邻居在遭到攻击和被吐口水后显示出了足够的自控力,他选择对木头回击和走开。
云层渐渐散开,当他弯腰去捡碎玻璃片时,我看见一些黑色的东西从他的指节上滴下来。他仰起头,手上的碎玻璃片闪闪发光。
刚刚钻出云层的月亮像聚光灯般向我投下一束完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