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从来不让我把温度调到26摄氏度以下,但是尽管外面温度那么高,当我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还是直打冷战。我站起来,从钩子上取下爸爸的灰色旧浴袍。自从去年圣诞节我给他买了件新浴袍,这件旧浴袍实际上已经成了我的睡袍。但在我心里,它永远还是爸爸的,也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每次我脱下它的时候,都能感觉到温柔的耳语在我皮肤上流动。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她是个骗子。
这不可能,否则我早该知道了,爸爸也应该知道。如果是真的,爸爸绝不会忍受妈妈带给他的一切。如果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如果我是她欺骗的结果,爸爸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爱我。他真的很爱我。
我转向镜子,寻找爸爸的影子。
我的眼睛很像他。
我的眼睛是棕绿色的,爸爸的是蓝色的,但爷爷的是绿色的。
她是个骗子。
我当然会看起来更像她,因为我是女孩。但也必然有与他相像的地方,我只是需要找得够仔细而已。
仿佛一些尖锐的东西刺痛了我的心。
爸爸和我是相像的,我们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我宁愿相信我不是妈妈生的,也绝不会相信我不是爸爸亲生的。
她是个骗子。
走一走让我感觉身上的晒伤好多了,现在我的皮肤感觉只是小了一号,不像那天早上的时候感觉好像小了十号。回到房间,我穿上了一条松紧裤和一件T恤。感觉好多了。我正准备离开,去把爸爸的湿浴袍挂回去。
前门突然出现的敲门声吓得我魂不附体。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大门,就好像门后是一个炸弹,或者是妈妈。
敲啊,敲啊,敲啊。
咚,咚,咚。
“哟,惠特克!”
“肖恩?”我的双腿顿时放松下来,恢复了行动力。
我一开门他就看着我,冲着我笑,好像他已经在这儿等了一天,就为看看我晒成了什么样似的。“嘿,听说你不太好。”他把一个棕色纸袋子放到胸前,“给你带了点儿可能有用的东西。”
我没去看那个袋子,有一瞬间我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除了他站在那里的事实。我冲到门外,一把抱住他。我不知道谁是更惊讶的那一个。
肖恩的呼吸掠过我的头发,他抬起手抱住了我。“也是来跟你问个好。”他的声音很低,亲切无比,“告诉我这不是因为你吃了太多止痛药吧?”
我摇着头埋进他的胸口,我知道从现实中得到的喘息维持不了太久,特别是妈妈来之后,将那些旧伤疤揭开,让它们赤裸裸地暴露在现实当中。
我令肖恩神魂颠倒。
很快,妈妈的话让我记起了肖恩是个花花公子。
就像我冲向他那样,我突然又推开了他。在那天发生了那些事之后,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拧过的毛巾一样没有力量,既没有足够的能力迫使他离开,又没法直面他,对妈妈也是一样的感觉。我把头发撩到后面,我知道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但这个动作使得我手里浴袍的宽大袖子往下滑落,把我晒伤的胳膊蹭得剧痛。
比起我拥抱肖恩时的犹豫,他没怎么犹豫就走到我跟前,温柔地握住我的小臂,留下白色的指印,然后又碰了碰我晒伤的皮肤。“哎哟!”
我盯着他,眼睛感到一阵刺痛。我只能低下头。我才注意到他的打扮,简洁的白衬衫和深色牛仔裤,他那凌乱、随意的头发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杂乱无章。我内心感到无法与他分开的那一部分感觉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发现我在打量他。“我刚在我奶奶那儿,穿得整齐点儿能让她高兴,她说我越来越像爷爷了。”他耸耸肩,脸有点儿红。肖恩把爷爷当成偶像,他爷爷是名消防员,在肖恩还没出生时就去世了。我以前看过照片,确实有点儿像。
因为他听了会很高兴,所以我说:“你看起来确实挺像他。”
肖恩又耸肩,笑着说:“别说我了,咱们聊聊你在被深度油炸之后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好。”
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他这种无聊的赞美再不能打动我了,我想要的是真诚。“别这样,肖恩。”我转过身,他跟在我身后进了屋。
肖恩的笑容不见了,因为他无法确定我是不是认真的:“我连‘你看起来不错’都不能说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稍稍犹豫:“你完全知道是什么时候。”
肖恩下巴紧收,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
“另外,你现在不是和卡米或其他谁约会吗?”
肖恩惊讶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刚长了三只眼。
“什么?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哦,得了。”
“真的,我没和卡米或任何人约会。几周前我们在停车场遇见她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差点儿骂出脏话,但我控制住了:“也许你应该把这告诉卡米。”
肖恩走到我跟前,挡在我进客厅的路上。“我说了,那次大家一起去看电影之后,我们谈了谈,她现在百分之百地明白我只想和她做朋友。”他声音缓慢,“我知道我想和谁约会,不是卡米。”
如果这时肖恩身后突然有一辆凯旋闪电敞篷车,他再把钥匙递给我,仿佛回到几个月前的梦中去,我发誓,那只会让我感觉更像是一场噩梦。
我退后了一步,很小的一步,但足够了:“不管你要做什么,停下,你不知道你挑在这时候有多不是时候。就算尽我所能,现在我也没法表现得很友善,何况我并不想这样做。”
之后是吉尔和肖恩相处史上时间最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打破沉默。
他靠在我对面的墙上,但一直看着我。那个棕色纸袋子弄皱时发出的声音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哦,给你,我妈让我拿来的。”他把袋子递给我。里面有一盒小苏打和看起来像装了自制汤的罐子。盖子上贴了张便条。
扁豆汤。希望你感觉好些,亲爱的。——阿迪森夫人。
蒜和洋葱的味道从袋子里飘了出来,我想象着阿迪森夫人把蔬菜切成丁,加入香草,然后拿着一个木勺叫来离她最近的随便哪个孩子试试咸淡。他们中没人喜欢扁豆汤,但肖恩一定告诉了她,扁豆汤是我的最爱。
我撕下便条,哭了起来。
我隐约感觉到肖恩打开我手里的袋子往里看,他皱着眉,看不出里面有任何会刺激到我的东西。当我开始缩成一团时,他放开了袋子。
我已经站不住了,干脆坐到地板上。肖恩也跟着我坐了下来,我感觉得到他的体温,他用胳膊搂住一动不动的我。他抱着我的感觉真好,好到足以让我忽略我该离开他的所有理由。我几乎不记得上一次在没有任何问题困扰的情况下他这样抱着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八岁生日聚会那天,我因为没看到其他女孩子来而要离开时,他的妈妈曾让他抱过我。
我们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家旁边的公园里扭了脚。那时天已经快黑了,所以当肖恩提出要去找人来帮忙时,我觉得很害怕,于是他留了下来。那里离我家有三条街那么远,最后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他一次也没抱怨说累,虽然我很清楚,那会儿我比他还重。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十一月,在他大哥的婚礼上,我们一起跳舞。我们不会跳华尔兹,我们所做的顶多是尽量不踩到对方的脚,对他那些古板的亲戚投来的不满的眼神一笑了之,直到舞曲结束。
那时我是那么爱他。
我闭着眼睛,试着沉浸在他身体给我带来的舒适感中。这比洗澡感觉好多了。
当我不再流泪时,肖恩用力拉出他外套的一角帮我擦干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可能有些笨拙,甚至有些可笑,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反而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一边保持沉默,一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我们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我们怎么还能是朋友?”
肖恩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夹在膝盖中间时,我跳了起来。
“我们怎么就不行呢?”
我摇了摇头。
“我妈妈有我们一起玩儿童棒球的照片。”他把一只手放在我手腕柔软的皮肤上,“还记得我的旧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些钉子吗?我把它们拿掉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学骑车送你回家了。吉尔,你曾在我家的泳池里尿尿,可我还是最想跟你一起游泳,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用指尖轻触我,我颤抖着说:“我们都在你家泳池里尿过尿。”
“很多人都这么干过,可我还是最喜欢你。”
“你喜欢每个人,肖恩。”我的声音沙哑,“每个人。”
“不,”他说,“我没有,有些人我绝不会喜欢。”
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我就是说不出那句话?我看着他,但他没有看我。我想象着那些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想象着他最终听着那些话会怎么样……
我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回答才不会结束我们的关系。
我试着快速眨眼,可两行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今天我看见我妈妈了。”
肖恩握着我的手,就好像要阻止什么东西将我撕裂。
我告诉他,我妈妈想让我过去跟她一起生活。
告诉他,我妈妈说爸爸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们再一次陷入沉默。突然门铃响了。
那一刻我们心照不宣,我们都担心一件事情——我的妈妈回来了。但我们的反应却很不一样,我站了起来,肖恩几乎是用慢动作站了起来并向后退。
“别管它。”他说。
但我已经在通过猫眼向外看了。
我家门廊上站着的不是我妈妈。
而是丹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