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见面的地方是座废弃的公园,是克莱尔的表妹深夜开车送我去的。我抛弃了那辆已经“殉难”的敞篷车——直到后来不得不处理它的时候才给爸爸打了电话。克莱尔社区的街灯——我们以前的老邻居——为我照亮了前路,也让我得以在妈妈走过来的时候看清楚了她。她穿着牛仔裤,套着我的一件旧背心。头发虽然有点儿凌乱,但总体还是被梳成了一个别致的圆发髻。她基本没化妆,所以看上去当然不可能很年轻,而她脸上谨慎的表情只会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她坐上长椅,就坐在我身边,好像希望我攻击她一样。其实我还没想好我要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我口干舌燥,好像太阳穴上拉着一根弦。我眼睛盯着旋转木马,双手缩到长椅的木头下面。我还记得这座公园,我总是开车经过这里,但自从我们搬家以后,多年来我从没停下脚步进来看看。
“你给我打电话,这有点儿不正常。”妈妈看了看周围的空地,只有一个秋千在微风中嘎吱作响,“但你能打给我,我还是很高兴。其实上次我还有些话要说——”
“我们不要谈那些你要告诉我的话了。”我双手用力握住长椅,开始飞快地眨着眼睛,“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些事,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再把这些陈年往事翻出来了。”
一辆车开过我们身边,接着又是一辆。
“不,我很遗憾这次你都不再听我说话了。我受够了内疚的感觉,”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原谅了我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就算我知道你希望我怎样做。我无法为我的任何选择道歉,那是你以后也必须经历的。我已经渡过了这一关,杰夫帮了不少忙,我去见的心理医生也帮了我,把你要回来能更好地帮助我。”她双眼看向我,“你的爸爸,他自己也会很好的。我才是那个需要你的人,而不是他。”
“不,”我摇摇头,因为她想要的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不会为了让你更好过而做些什么,我发誓。我会毁掉一切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你把我从爸爸身边带走,我就什么都没了。”我穿着的还是工装,我死死地抓着膝盖上的宽松布料,把指节掐得都泛白了。“看,”我把手伸向她,我和克莱尔离开店里之前我还没来得及洗手,指甲缝里都被染成了黑色,连指节和手掌的皱纹都被黑色的线纹交叉包裹着,“你不会想看到这些,你不愿意看到的。”
她看着我的手,有些动容。她的肩膀颤抖起来,脸上再也绷不住了。那张脸不再是漂亮、得体、精于算计的样子,更不是任何我能联想出的表情。这让我想退缩,想逃离这里。
“你曾经因为弄脏了手而哭,你还记得吗?如果你在外面摔倒了,即使没受伤,你也会举着你的小手大哭起来。只有我们帮你把手洗干净了,你才会停止哭闹。”她说这话时,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直到她的脸完全平静下来,一切都回到如照片般完美安静的程度,除了她紧紧抓住钱包提手的手,“你还不到四岁,他就带你去汽修店。每次当他带你到汽修店,用沾满油的手抱你登上要修的汽车时,或他在污水池给你洗手时,你都会哭。你讨厌汽修店,你讨厌那里的噪声和气味,但他还是每周都带你去。你哭了好几个月,终于变得即使手被弄脏了也不哭。”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我一直喜欢在店里工作,拿着爸爸的工具,换下比我还大一号的轮胎。那里比任何游乐场都好玩。
有一秒她的眼神失去了焦点,然后她盯着我:“你不知道,你确实不知道。我也从没想让你知道,因为我爱你。”
我崩溃了。我能感觉得到。现实完全扼杀了我的决心,让我在温暖的夜色里直发抖。我只不过是颗小小的尘埃,而她却是座地狱!
“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这种为一个——”她哽咽了,“错误而付出整个人生的每一天来还债的感觉,你的每一天都是错的,在他眼里,在与他的接触中,全是错的。他说他原谅了我,但他撒了谎。每天,他都在惩罚我。他不再爱我了,但这还不够,所以他把你的爱也带走了。他会把我给你带回家的娃娃换成汽车玩具。他指导你去足球队,而不让你去跳芭蕾。我从来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内疚我没有反驳——他认为做得理所当然的事现在我要纠正过来。”
她眼神扫过我,又看向公园周围:“我知道你对我的离开很失望,我知道现在处理的局面很糟糕,但我实在是孤独得太久了。”
当她想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她伸出的手只好悬在半空中。
“吉尔,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你不是他亲生的,所以他要确保你也不属于我。这是他的另一个谎言。”她举起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如果你能看到他一开始看你的样子就会相信了。你小的时候他都没碰过你,你知道吗?我爱你,但他受不了那样——”
我推开她的手,突然站起来,大哭起来,走不动一步。“不!”我的声音那么低,感觉声音在胸腔里隆隆作响。我把脸上的泪水擦掉,咬紧牙关,好让她退后。我和她对视着,恨得连下巴都在颤抖。“不。”我又说了一遍,我的身体,我的骨头,所有组成我的一切,都被击垮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被永远地摧毁了。“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儿?”这不是个提问,而是一项指控。“我以为你能对我好点儿的,即使今晚我仍然是这么想的。”我用上牙抵住舌头,越来越用力,直到我的头不再颤抖,直到心也变得麻木。“为什么你不能爱我?不是现在这样的——不是。”她站起来,把手伸向我,我躲开了。“这不是爱。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觉得你在伤害我。你想用这种方式帮你达到目的,而这是错误的。这样不对,妈妈,你错了。”
“我没想伤害你,我爱你。如果你愿意听听——”
“但你就是在伤害我!”我摇着头,嘴张开又闭上,泪流如雨。她不懂我说的话,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强调爱,然而,她好像只是在用语言说她爱我而她却并不具备爱的能力。现在我明白了,她是永远也学不会的。
“我不知道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开始强迫自己让牙齿归位,想知道是否还有可能咬合。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在你离开的时候,我试着恨你。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爸爸,对待我。这所有的事。我闯进房间撞见你和肖恩的那一幕太可怕了。不单单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你竟然可以这样对待爸爸。”我拿一只手捂着胃,半弯着腰。我快要病垮了。“你告诉我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讨厌我,还有——”我必须把牙咬得更紧,紧到直抵我心,但这没什么用,它无法取代或缓解我的痛苦。
因为这本就不是一种受伤,这个词是不足以表达的,不足以形容的。受伤是指你擦伤了膝盖,是手指被车门夹了。受伤是会疼的,而不是这种灼烧的感觉,不是冷酷得令人想尖叫的感觉和无尽的坠落感。
我走远了几步,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她哭得好像她才是那个被撕成碎片又缝在一起的人。眼泪、鼻涕,还有大声的喘息充斥着整个夜晚。痛苦向我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直到我昏昏欲睡。当她伸手来碰我的手时,我都无法呼吸了。
我从她伸过来的手中获得了力量,但不是她想的那种。为了能更清楚地看见她,我挣脱她的手,擦干了眼泪:“但我不能恨你,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爸爸。”
她止住了哭声,就在一瞬间。她哭得可真丑,让我竟在一开始信以为真。
“他不让我恨你,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对他来说,把你说得一无是处是很容易的。我也希望他这么做,但他一次也没做过,你比他认为的更一无是处。即使现在,他也一直想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因为他宁愿受苦也不愿看到我受伤。而这就是爱,这与你所做的完全相反。”
她嘴唇颤抖着,抬起下巴说:“我真的爱你,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爱你,而且一直都爱你。”
我的声音颤抖着,就好像这是我最后一次对她说话:“我不知道你握有什么能胜过爸爸的合法权利,但我请求你不要追究下去,我求你了。”然后我不得不看着她。我不得不看着她左手上的钻石,她不断地抓紧钱包又松开。她迅速地拔下钱包上的皮带,先让它往一边转圈,然后又往另一个方向转着。这正是我在不舒服的时候喜欢做的那种事。我终于说出来了,我唯一要阻止她做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用。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妈妈,不要再伤害我了。”
她双手紧握,整个身体都抽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抓住我,好像永远不想让我离开。
然后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