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汽修店后，我打开了所有的灯，盯着空无一人的主车库里的那几辆车，想象着将来再也见不到这些东西的日子。我可能被妈妈带走，而爸爸对此束手无策。
汗水从我的额头和脖子上渗出，直到热得受不了了，我才想起打开电扇和空调。走走挺管用的，所以我就在店里溜达着。我把带着的iPod打开放在旁边，便钻进了闪电敞篷车的引擎盖下面。
我一直工作到晚饭时间才停下，准备去冰箱里拿点儿东西吃。我工作的时候，地上的影子也跟着身体慢慢地移动，变得越来越长，直到消耗掉最后一点儿阳光。
有人踩了下我的脚，所以我猛地坐起身，差点儿撞得自己不省人事。等我缓过神来，才从敞篷车下面钻出来，希望会是爸爸。
但我看见的是克莱尔。
“嘿，”我揉了揉我的额头，“下次记得发出点儿声音或是啥的！”
“对不起，”克莱尔说道，“这里声音可有点儿大！”
因为风扇和音乐声都挺吵的，我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我走过去关上iPod。
“这样好点儿没？”
“好多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你一整天都没接我电话了。”
克莱尔在车库里总是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因为她太干净，太亮眼了。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以免太快把她的白色小孔防晒服弄脏。角落里倒是有个轮式凳子，一半用胶带缠着，另一半则涂着红色的乙烯基。她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坐那儿去，后来才注意到了敞篷车。
“哦，嘿！装上轮胎了。”克莱尔朝我笑了，“现在看起来像辆真正的车了。”她用手摸着车门，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我们什么时候给它喷漆？”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我想到了她肯定要问什么时候喷漆所以笑了。“再过一个礼拜，或者两个。”我的心又沉了下来，接下来的两周里还会发生很多很多事。
克莱尔误解了我的表情，所以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别担心肖恩。你们这些家伙会和好的，你们总是这样的，而且这……”她转向敞篷车，“当你把这活儿干完，这车子会让人眼前一亮的。”
我转过身，假装在研究引擎盖下面的什么东西，直到血液上涌的感觉平息下来。我当时既对已知的事感到恐惧，也对未知的事感到害怕。车库里陷入长久的沉寂，我开始吸气，鼓起脸颊，但这并没什么用。发动机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我不断地眨眼，直到再看清楚它。
当发动机再次清晰时，我盯着那个发动机，脑子里想着那天所取得的进展。我连续工作了八个小时，那么专注，我对自己可以让它再次动起来毫不怀疑。
开开试试。
就在那一秒。
在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的此刻。
我钻进驾驶室，迫不及待地把钥匙插进点火锁。
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我不知道。
当我点火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发动机真的能启动了，这让我的笑容绽放开来。
“你想感受一下难以置信的感觉吗？”我冲着副驾驶的位置点了点头，示意克莱尔，“上车。”
我和克莱尔把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风把我的恐惧吹得很远很远。敞篷车咆哮着，那声音太棒了。车身上还是一大串的灰白色，内饰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大声欢呼着，根本不在乎座椅上开裂的皮子，我把油门踩到底，让车子沿着柑橘园旁空旷的马路跑起来。
我们在15秒内加速到60英里每小时。克莱尔看着速度表不断攀升至80英里每小时、90英里每小时的时候，笑容变得有点儿紧张。我本想开到95英里每小时，但看到克莱尔举起手臂大笑了起来，于是松开了油门。
车有点儿上下颠簸，我们的头发在月光下鞭打并缠绕着我们的脸庞。那晚开车就像一次宗教体验，周围几乎没有其他车，也没有人，也没有声音。路灯把马路照得亮堂堂的，所有的交通灯是清一色的绿色，仿佛完全是为我开的。当人行道在我的车轮下消失时，我忘掉了一切。我们实际开了11.7英里，一路上笑得像傻子似的。我的车在那之后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种咕噜咕噜的声音，还不如说是种丧钟的声音。
我大叫一声，车子在一大片柑橘树旁停了下来。克莱尔在我的头撞到方向盘之前，还发出了一声心不在焉的“呜”声。
“听起来不妙。”她说道。
不是不妙，而是敞篷车听起来好像快坏了，引擎盖下面冒出的浓烟证实了这一点。
“你能修好，对吧？”我从车里出来，把引擎盖打开时，克莱尔问道。
我让烟散开好看得更清楚。我回答着，但更像在自言自语：“可能是散热器老化了，把铁锈搞进了冷却系统。这会把水泵弄坏或者可能阻碍散热器的工作。这说明今晚我们开不了了，开不了总比开着坏了的车好。如果是垫圈的问题……”
我检查了一下火花塞，结果冷却剂喷了出来。我“砰”的一声关上引擎盖，咬着嘴唇：“没什么好修的了，发动机已经烧焦了。”
每次，在准许我开车去停车场绕圈试车之前，爸爸一般都要对每一个细节进行仔细排查。于我而言，在缺乏经验和技能的情况下，同样要去独自面对每一个问题。明天，他就一定会这么说。到时他会检查车子，我们就知道了。但是几周前他还说我们也可以去俄勒冈州的，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而今天他甚至都不回答我了。
“太抱歉了，吉尔。我知道这辆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点点头，重新打开引擎盖，让剩下的烟雾散去。烟雾刺痛了我的眼睛，封住了我的喉咙，害我直咳嗽，我只好靠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我之所以关心这辆车，只是因为这辆车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为我塑造的梦之车，我说任何机修师都该有一辆梦之车。我告诉他凯旋闪电敞篷车就是我的梦之车，如果能拥有这辆车，那会比我把考试得了A的成绩单带回家的感觉还要好。我们研究了这辆车的发动机计划，他还在操作规范方面训练了我，之后我们一起搜寻这样的车。他告诉我，到我十六岁时就可以拥有这样一辆车。这辆闪电敞篷车，还有其他的一切。
但现在，我一无所有了。
“我不该开出来的。”克莱尔试图安慰我，而我打断了她，“我是认真的，克莱尔。我差点儿把咱俩害死。我甚至连刹车都还没检查。要不是发动机熄火了，咱们可能已经被柑橘树撞扁了。”
我的这番话把克莱尔吓得往座位上一瘫。
“你不打算骂我一顿吗？我做得真是够蠢的。”
克莱尔有一分钟什么也没说。之后，她说道：“我想你爸爸会对你大吼一场的。”
如果爸爸发现这一切的话，他额头上的青筋会抽搐，整个人都像要疯了似的。或者也许也不会，他并非像我料想的那样，所以我怎么知道呢？
我把钥匙拔出来，前额抵在方向盘上，引擎盖周围的烟雾渐渐消散了。我闭上眼睛，就好像身体哪里疼似的蜷缩着。发动机，彻底完蛋了。是我亲手毁了自己的梦之车，而且就算还有修好的可能，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再把它修好了。
因为她可能在任何时候回来，而爸爸不打算和她争抢我。
“他今天告诉我了那是真的，她所说的是真的。”我不需要再说更多具体细节了。克莱尔她能理解的。
“啊，”她说，“啊！”
“那就是为什么他让我去店里。当我告诉他我们应该离开，去到她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时，他只是把他的车钥匙给我然后打发我走。”
“她会那么做吗？真的把你从他身边带走？”
“我不知道，可能会吧。”
“你有什么感觉？”她问道。
我努力不让眼神游移：“我的感觉就像这辆车，克莱尔。你觉得呢？”
“我是说你爸爸，离开他你能行？”
我很想马上回答，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就像我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大声地、自信地脱口而出一样，但这时我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达。
“我不想离开他。”
克莱尔抓住我的手说：“那就不用非得那么做。”
我看看她，明白了她耐着性子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今天相对昨天有什么变化吗？”她问道。
我耸耸肩，示意车里还在往外冒着烟：“我应该一段时间内甩不掉我的自行车了。”
克莱尔捏了捏我的手背。
“嘿！”我把手抽了回来。
“你今天的生活有什么根本的改变吗？”
我蹭了蹭自己的手。“我觉得我爸爸不——”当克莱尔又想来捏我的时候我躲开了，“住手，你在干什么？”
“你没回答问题。”
“你一直在捏我，就好像我是个五岁孩子似的。”
“没什么变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我也捏她。
“是吗？那他昨天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了吗？你是他亲生女儿吗？他在昨天之前更爱你吗？你今天就不那么爱他了吗？知道了这些，你就愿意和你妈妈一起生活了吗？”克莱尔不停地挥动着她的左手，向我抛出一连串问题。
当她做手势准备换成右手时，我阻止了她：“够了，够了。”
“除非有你的允许，否则这些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我是说，看看你爸爸，他早就知道，不是吗？他一直就知道，但这事对他没什么影响，所以也别让它影响你。”
我吸吸鼻子，狠狠做了个深呼吸，看着克莱尔，希望我的心和脑都可以接受她所说的话。我真希望焦虑和恐惧能不再在我的心里纠结了。希望她的话能消除我对未来产生的恐惧和痛苦。我真希望和爸爸待在汽修店里，一切都回到妈妈回来之前的样子。我真希望她从没回来过。
然后，我意识到，等待并不会带给我想要的一切。
“你说得对。”我转身拿起后座上的包，掏出手机，然后坐了回来。
“你在给你爸打电话？”
“没有，我在打给我妈妈。”
“你妈？你在给你妈妈打电话？”那一瞬间我觉得克莱尔又要捏我的手了——而且是用双手——但她却坐在那儿一动没动。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为电话响起或者有人敲门感到担惊受怕。我不能只坐在这里等和担心这是不是最后一次。爸爸他已经不打算做最后的争取了。”他的默认就像一辆车碾轧着我的心，“但我必须去做。”
我在通信录里找到了妈妈的电话。那是她那天在车库外面加到我的手机里的，我从没想过我会拨给她。“铃在响了。”
克莱尔看起来痛苦极了，她凑近了一点儿，为了能听得更清楚些。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她表妹编了条短信，叫她尽快来接她。她在发送之前拿来给我看，算是让我可以选择是单独和妈妈见面，还是拉着她一起壮胆。我伸手按下克莱尔的电话上的发送键，这时妈妈接起了我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