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宁在向镇子中心走去的时候,镇子的一端已经被抬着孔良尸体的队伍挤满了。这个样子吕晓宁一点也没有料到。他想不出这个队伍是怎么会一下子就形成了的。于是,他也挤进人群。
他看到那副窄小的担架,在几个汉子的手中颤颤地正随几双脚在移动。接着他看到了担架上的孔良。
他觉得事情真是奇怪。孔良被一张白布单盖着,全身只露出了两只鞋子,鞋子上粘满了干土。像是刚刚从田里小路上走回镇子的那种样子,并没有别的事情。这样子就很难让人相信他真的死了,然而他真的是死了。
担架两旁的人一直在嗡嗡地说着什么。有人说孔良的脸已经血肉模糊,没法再看。有人说,他的腿断了多处。队伍前面的人则喊着,让大家不要挤单架。孔良的女人和孩子们在担架的后面哭作一团。这情景在这个温暖的秋日里很像是一场闹剧,不知什么地方存在着一些不真实。
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头上。整个老街仿佛都在跟着队伍晃动。白色的阳光里有一股水气在上升。而镇子上的其它事物明显地都已经停止。
这个时候,吕晓宁就看见了人群外面呆愣着的曲芬。他没有想到她会在这时出现。人们都没有想到她会站在那里。曲芬的样子像是一个患了神经的疯子,她的脸上没有血色,一片苍白。与平日的曲芬判若两人。
她突然挤进人群,痴呆呆地跟着人们走了几步,她一步赶上担架,伸出细细的手指,猛然揭开了担架上的被单,没有人想到她会这么做。她的动作过于突然。
于是,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哟”的惊叫。人们都看到了孔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队伍立刻乱了一下。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与孔良生前有关的两个女人都站在了一起。一个是孔良的妻子,一个是孔良的情人。跟着人们听到了曲芬的一声惊叫。是在吕晓宁的身边。那声音是那样的古怪,仿佛带着一种难闻的气味。让人感到恐惧。
在吕晓宁的记忆里,曲芬似乎是永远不会如此惊叫的。这不符合这个美人的身份。但曲芬却这样叫了一声。于是从这一声开始,便有什么东西真正打破了吕晓宁的记忆,让他觉得他对这个故事的一惯看法也许并不全面。
曲芬是怎样瘫倒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幸亏她瘫倒在地。抬担架的队伍才又继续前行。
孔良的女人对突然出现的曲芬,好像没有多大反应,至少失去了一个平日女人的作为,这也不够真实。在这一刻里,人们都木然着。那些正常的行为似乎都已经不再起作用。
随着曲芬的瘫倒,吕晓宁不知怎么就站下了,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曲芬。他的迟疑完全是因为她的样子。他对她的专注,在这一刻里显而易见。那时所有的人的感觉都有些异乎寻常。
这个时候,吕晓宁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从曲芬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他是被人杀死的,他是被人杀死的啊……”
坐在地上的曲芬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像是从曲芬的肚子里翻滚出来的。那时吕晓宁一点没有看到她的嘴在动。然而他却听到了曲芬所说的话“孔良是被人杀死的!”
吕晓宁本能地被这个声音震动了一下。那时他感到嗓子干涩,极想喝水。他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坐在地上的曲芬。他相信曲芬不是在胡说。她是孔良的情人。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情人应该知道!
那么,孔良是被人杀死的了。
他是被什么人所杀呢?吕晓宁想。他把目光转向远处的山岗。
可是孔良分明是被山上掉下来的矿石车砸死的,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事实,几乎人人都可以作证。怎么又会是被人杀害的呢?
吕晓宁感到一切似梦境般的混乱。他又看了看头上的太阳。下午的太阳依然是黄黄的,是一天里最为模糊的时刻。吕晓宁好像是要记住这个错乱了的时间,又像是为了判断一下这是件怎样的事情。他使劲地想了又想。那时黄黄的太阳与镇外的山岗并齐。吕晓宁一点也没有得到要领。
这时吕晓宁看到有几个女人走过来,她们把曲芬从地上扶起来。对她说:“你赶紧回家去吧。你看你,这是干吗!”几个女人就像是扶起了一个麻布袋子。
曲芬晃动地站了起来,她望着远处抬着孔良尸体的队伍,呆呆不语。好像完全不能明白那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吕晓宁站在她的身边,那时站在那里的男人,只有吕晓宁。他和曲芬都看着走远的担架。担架越走越远,人群在阳光下成为黑黑的一团儿。人群中托着一个死鬼,那就是孔良。
从这个时候起,这件与吕晓宁毫无关系的事情却与吕晓宁纠缠不休,从此他再没有放下。
也是从这天起,吕晓宁便有了一些神经质。他这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毛病,他听不得没有讲完的故事。凡是没有讲完的故事,他都要去反复琢磨,刨根问底,想个没完。尤其是在深夜,那些没有完结的故事,会像一团乱麻塞在他的脑子里,让他焦躁不安。有时这件事情会在几个季节里跟随着他,一直连续不断。直到他自己弄清这团乱麻到底是什么样子为止。
但对于孔良的死,他却有些不同,因为这一次,完全是因为曲芬这个女人在他心里日日投下的影子过于深重所至。他是因为关心曲芬才关心起了孔良。
在小镇上,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在心里有了一个女人,最少有了女人的影子,这女人就是曲芬。但这种感情却朦胧,从来没有真正地释放过。
那天吕晓宁站在秋日的阳光下始终没有动。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刚刚从这个镇子上开始。他的感觉没有错。
后来他把头转过来,转向镇子外边的那道山岗。山岗就在镇子的后面,一半的山石已经被当作矿石削去了。从镇子的这边看去,山岗像一块很大的怪石。孔良就是死在山岗下边的,是被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矿石车骤然砸死的。吕晓宁仿佛能听到矿石车从山岗上落下来的轰鸣声。那声音单调而又空旷,似一个深深的洞穴,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中穿透。
他想,孔良的死真是过于个别。他怎么会是如此的死法。被乱石砸死。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吕晓宁总是听到一种无法穿透的轻鸣声响彻不止。尤其是在寂静的深夜。
吕晓宁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发生在这样一个平静又安详的秋日,本来已经十分的古怪。而孔良的情人曲芬所说的话就更为离奇了——她认为孔良是被人谋杀。
在这样一个忙碌的季节,又从来不会出现奇迹的小镇,怎么会突然发生一桩谋杀案呢,于此同时,就该有一个相应的凶手存在。
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