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看到我们,一刻都不停,如果它不是享有随地大小便自由的话,我都怀疑它是不是正急于找厕所。张三从一个罐子中夹出几只面包虫递进笼子,安妮如获至宝,低头就啄。可怜的家伙,看来是饿了。但是,它吃掉一只虫后,明明另有虫子摆在那里,它又故伎重演,跳着,撞着,十分烦躁。张三说,我儿子给的,已经捻过两次舌了,第二次昨天刚捻的。我问捻舌是什么意思。张三说就是用剪刀把它的舌头修剔成圆形的,捻过两次,就可以教它学话了。你早一天来就可以做帮手了,捻舌一个人可做不了。他的意思是说我差一点就成为他的帮凶。我脸一下子红了,这个反应好像有些不对头。我其实还是没弄清捻舌的意思,但已经明白不是好事,我不想动手,有些反感,结果表现出来却像害羞。
车子从后面撞过来,夜色下,红色的面包车,路灯照在上面,车子一下子就露馅了,呵呵,原来是塑料的啊。车子跟老爸碰到一起,噼噼叭叭震天响,然后,轮子座椅方向盘散了一地。好好好,发财了,塑料可以卖钱呀!我老爸手忙脚乱捡了半天,捡也捡不完。又叫来我,我们抱着一大堆塑料跑进废品站,卖了大把大把的钱,我们笑得脸和塑料面包车一样红。
张三有详细的家规条约,责任分工到位,我的职责范围包括早上跟他一起去锻炼、饭后洗碗、每天帮安妮水浴一次并清理一次鸟笼。
这三样都不是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却偏偏都是我最恨的。
我可以迟睡,但不想早起。以前上课,万不得已,只好勉为其难,现在正放暑假,好不容易放了假,我要睡觉呀,恶补一下,张三却砸碎我的美梦。
洗碗更没劲,在家里我一次碗都没洗过。我十岁就煮饭煮菜了,菜炒得不错,炒菜有创造的快感,腹中正空时,在锅前操作,抢先把菜香吸进,妙不可言。更何况同一种菜今天加这个作料,明天放那个作料,不同的配料,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把自己都惊喜得半死。
至于清理鸟笼,等于给安妮做卫生工,比安妮还低一等,接近于侮辱我。
我望着张三,他布置完工作后,已经靠在沙发上翘着腿喝茶看电视了。我站在他旁边,也不开口,光是盯着他。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很有质量,充满了一股能改变什么的力度。他刚开始以为我的视线跟他同一方向,脸上都有安详的表情流泻出来了,某个间隙抽空一瞥,才发现我把他当成电视看了。
你怎么了?
鸟笼,那个鸟笼——我,怕。
这是我审时度势后的开口。三样都推翻根本不可能,我又不是他的孩子。相比较而言,最后一条最可恶,先拿它开刀,日后再得寸进尺。
你说什么?张三眼珠子斜斜地看过来。他不愧是干部出身,表情说庄严就庄严起来了。
鸟,鸟,那个鸟……我闪开眼,我不看他,而是侧过身指着窗台。
鸟怎么了?张三瓮声瓮气的,脸上的肉一块块僵在那里。
我往沙发上一坐。不说了,没什么好说的。
张三要说。张三把身子转向我,清咳一声,又咳一声,再咳一声。他说,怎么能有畏难情绪呢?你听着,我不会让你吃苦在前,也不会让你享受在后,但是!张三突兀地加重了语气,你现在这样的苗头不好,我告诉你,我儿子从小都抢着干最苦最累的活。一个人,只有勇挑重担,才可能茁壮成长。
我望着电视,电视正播放新闻。一群领导,出现在建设工地,说着话,露出笑容,跟人握手,对人招手。他们中最好出现张三的儿子,如果真出现,张三肯定就没空说话了。
张三的儿子在北京,做比较大的官。所谓比较大是我得出的判断。我老爸在家总开着电视,忙着看娱乐新闻综艺新闻,晚上七点到七点半,没有这方面的内容,电视也开,不开不行啊,电视对老爸来说是仅次于我的亲人。在电视声中,老爸吃饭洗碗,然后把胸罩往自行车上一搁,赶去夜市。真正的大官,电视上总常常露面,因此大家都是知道的。张三儿子的名字,他对我说过,很陌生,我没记住。如果是大官,名字我一定很熟了,不会丝毫没有印象。有一次,张三的儿子在新闻联播中出现过,张三说得铿锵宏亮:真的出现了!后来有人跟我说,只是中央领导去视察,他儿子作为部门负责人在一旁陪同而已,镜头一闪而过。
安妮是儿子孝敬张三的礼物。南方出生的安妮,被人送往北京,送给张三的儿子,儿子又托人带给南方的张三。绕了一圈,安妮还是没当成北京鸟。不过,毕竟不一样了,跟自己去花鸟市场买的大不相同。羽毛刚长齐,紧贴身上,闪着油光。张三说,你看看,它头又大又扁,收身收得多好。收身就是指羽毛与鸟体的紧贴。这可不是一般的八哥啊!张三感叹时,空中好像垂下两根线,把他嘴角急速往上勾起,张三笑着,眼睛望着远处,好像看见了儿子。
我就不喜欢安妮了,恨不得它死。
我也不喜欢这个家,甚至——我说出口不知道会不会被雷打,老爸总是认为一个人要是做了没良心的事,会突然被雷打中,雷就像老天爷的手,从上面伸下来,一拳就把人打死了——噢,我甚至不喜欢张三。
但我不会把不喜欢摆在脸上,摆在我脸上的表情正好相反。早锻炼我去了,碗我洗了,笼子我清了,安妮那女鸟的身子我用喷壶帮它喷洒了。就是它洗够了,我知道它洗够了,不耐烦地抖着毛甩着头,东躲西避,可我不让它躲,水还是不停地往下喷。别以为被人伺候是件舒服的美事,偏不让你舒服。
这么臭,真臭!一股呛鼻的腥臭,比死鱼烂虾还恶心。它是吃得好,张三把鹩哥粉、玉米粉、骨粉、熟鸡蛋等等东西搅成一团,送到它嘴边,又养一罐罐昆虫喂它,跟金枝玉叶似的。有什么呀,不就是从北京来的吗?最初的主子谁知道是什么家伙,一个小丑都不一定。吃,吃死你!笼底和托粪板一天下来都是密密的一层,这个狗东西!
张三背着手慢慢走过来,我的动作在他悠哉脚步声中一下子舒缓温顺下来。嗯,好,好,你辛苦了!张三点头,微笑,好像我是他的部下,正从事什么火热的建设事业,他经过视察,十分满意,发出鼓励。
我默默做着,没抬头,不说话。我是个沉默的孩子,这是张三的看法,他对冯老师说的。他说,这孩子的沉默可能是自卑造成的,家庭让他太自卑了,这样不好,心理不健康。当时冯老师有点愕然,眼珠子都木了。不过,冯老师并没有反驳他,这是冯老师的机灵之处。每月寄400元来,张三就跟个大款似的,冯老师比我还更急着绑上他。我跟张三走了,冯老师的责任就减了大半。张三继续说,这孩子,这孩子缺乏快乐的日子嘛,他太沉默了,郁郁寡欢。冯老师就不愕然了,开始点头应和。
我也觉得奇怪,张三一出现,我就立即沉默,好像沉默是张三的影子,跟在他背后,投射到我身上。晚报社记者把我家情况弄到报上,他怎么得知事件全过程的?他有什么权利不经过我同意就把一切都在报上说出来?我第一次看到报纸上出现老爸和我的名字时,好像头被人用铁板打了一下,差点眼珠子掉出来,差点死掉。我们班订一份晚报,冯老师培养我们关心社会,常搞“读报有奖”之类的活动。姜泰功是宣传委员,他下午第二节课后去传达室拿报纸,出价一块五元,让我跟他一起去。我讨价还价到十元,有点狮子大开口,其实是因为那天我没劲,心里难受,不愿动,想以此击退姜泰功的磨缠。但他手在口袋里一摸索,又一拍桌子,十元人民币已经赫然摆在那里了。走,走吧!我闪电般抽过书啪一下子盖住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被谁告发了,没好日子过。收起了钱,我才歪里吧叽地站起,同他一起去校门口。各班报纸有序地放在各个格子里,我们一进去,传达室里的人就呼啦一下都举起头,像一排眼镜蛇。就是他,他们说。我以为是指姜泰功,姜泰功一直都是名人。可是,他们破例不看姜泰功,他们看我。就是他,就是就是。
我怎么了?
有一位老师用手背敲敲手中的报纸,口气复杂地重复一句:说是他。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源头可能与报纸有关。姜泰功也意识到了,他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伸出手一把将报纸从初二(3)那一格中抽出,展开。看到那个报道。真的是你!姜泰功加入那群人的行列中,歪过头,也用复杂的眼神看我。
如果手中有一把宝剑,我会运足精气,大喝一声,猛然将剑插入土中,戳出大洞,让自己像头蚯蚓立即遁走。
后来还是姜泰功安慰了我,他脑子太好使了,我的处境他一点都不理解,但他立即明白我在难受中。我像一只龙虾,被人煮熟了,浑身红通通。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呃嗬,说不定有人看了报纸会给你捐款寄钱。
一个星期后钱真的来了。
张三从此进入我的生活。完全陌生,毫无关联,却一下子从地里冒出来,雪中送炭,不留地址。汇款单留言处写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人间。仔细推敲这是一个病句,世界变人间,太奇怪了。但钱不是假钱,400元整。钱安慰了我。我曾经以为仅此一笔,就此打住,但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汇款单又到,还是张三。我如果良心没被狗吃了,一定要感激张三。许多时候,毫无疑问,我的确感激过他。但是,感激与喜欢是两个不同的词,我以前懵懵的,都把它们当成同义词了,见到张三后才区分开来。
车子从后面撞过来,夜色下,蓝色的小货车,路灯照在上面,车像一只精美的大甲壳虫。老爸大手一挥,念起哈利·波特的老师麦格教授的变形咒,嘛咪嘛咪嘛咪嘛,甲壳虫变小,越变越小,变成了电动小汽车。老爸得意洋洋地开着它进门,他说,儿子儿子,你快看,我给你弄个什么宝贝回来了!
安妮,不不不,安妮跟你们家虎头不太一样!张三在打电话。你听我说,陈书记。张三给陈胖子打电话。陈胖子我见过,在公园里见过,在张三家也见过。张三的老领导,张三以前叫他书记,现在还叫他书记。以后,死了,在地下,如果鬼魂也能开口叫来叫去的,张三肯定还会继续叫书记。陈书记啊,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安妮最爱吃的是香蕉而不是虫子。虎头捻完舌后23天会讲话,我看啊,安妮这两天就快能说了,真的,不信你自己过来瞧瞧。张三声音很突然就高起来,手还在空中舞一下,以强调语气。
张三每天都跟陈胖子打电话,两人打来打去的,说个没完,布什、萨达姆、乾隆等等都曾说到。布什是美国总统,这我知道,布什把有一排黑胡子的萨达姆打得眨眼间就找不到了,萨达姆是个笨蛋。那个乾隆,我也知道,不就是还珠格格她老爸吗?张三对着话筒时嗓子挺壮的,抢着说,有点急不可耐。可是一见到陈胖子的面,叭哒,变了,嗓音模样都变了。嗯,嗯嗯,还盯着陈胖子的脸,点着头,等着他高兴似的。刚开始我吓了一跳,觉得跟魔术似,眨眼间,不是一个人了。
放下话筒,张三走到窗前,看着安妮。安妮跳上跳下,抛头甩尾。
五个青花罐子一字排开,养着蚯蚓、皮虫、面包虫。张三干净得很,张三第一次走进我家时,眉头蹙着,看样子都快吐出来了。这哪是人住的?他说。我左右看看,我觉得住得挺好的,没有不妥。我们家以前不住这里,以前也是木屋,比这大,有两间。左边右边人家也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子,木板墙,瓦片顶,灰或白的鸽子在瓦片上一圈圈地绕着,忽上忽下,十分快活。报纸上把那地方称为棚屋区。拆了,正在建。政府贴很多钱,大概明年六月,在我初中毕业时,就可以拿到新建的单元房了,60平方米,外观挺漂亮的。我老爸说,我们也快有新房子住了,嗬嗬!嗬嗬嗬!小木屋只是临时过渡,12平方米一间,月租50元。后来不要房租了,报纸上登了我家的事后,居委会跟房主交涉,说了很多话,房主很不情愿,也只好让我白住。
张三说,走走走,住我那里去!
如果没有去张三家,我不会意识到好房子对一个人的重要。电视里常出现很漂亮的房子,但我从来没觉得它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好像只要一抬头,就看得到白云,可是,除了诗人,谁会认为云朵可以像路边野花一样随便采回来归自己所有?姜泰功家也很漂亮,比张三家漂亮多了,是独立小楼,外面有院子,种着花草,我去看过一次,没有进屋,站在外面远远看一眼,就走了。姜泰功的父母不许我去他家,他过生日请了其他同学,也不让请我。没关系,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想去呢,只是看一看,好奇罢了。呸,不就是房子吗?比得上人家白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真的一点都不羡慕好房子,这当然是在以前。住在小木屋里,我老爸说笑就笑,走来走去,他也没觉得我们的小木屋有什么不好。衣服放在盆里搓一搓,就挂到门外树枝上晒;被子卷起来往屋角塞一塞,第二年冬天又可以拿出来盖。不住进张三家,我真的对好房子没有切身体验。看来体验真的很重要,冯老师爱说,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
张三早锻炼回来,在楼下小店吃过豆浆馒头,回来看过电视早八点新闻,接下去就开始做卫生了。那么油亮的地板,每天拖。那么白的马桶,每天擦。那么大的床铺,每天叠被子。你,他指着我说,你洗好碗,每一块都要用开水烫一烫,这样——他比比划划着——然后放进消毒柜里,按下按钮,哪,这!
消毒柜边沿都有些脱漆了,可见不是因为我来才买的。一个人自己怕毒了自己,哼哼,这个笑话如果说给我老爸听,他肯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我老爸也许会说,嗬嗬嗬你别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