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最难操控的是“情”字。人在幼童阶段，如果说顽劣，也就是童心玩性作怪，还可驯服；等到情窦初开，若为情迷，便魂不守舍，要回正常之道，那就难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自古文人墨客，多性情中人，笔下多为有情人做传，颂扬殉情丧命的。为情而舍弃前程富贵的人，大抵是一种理想状态。若回到现实中来，又有几人能去讴歌为情而跳楼者？又有几人能为一段年幼之情而舍弃荣华富贵？可见人处世上，左右为难，情也并非至高无上的东西。个人将情感看得多重，完全依个人的人生价值而言，有人为情而生，有人为利而死，有人为名而活，蛛有蛛丝，马有马迹，各有各的道。
一段闲扯之后，话题来到国之东南，台海之西，闽江之北，说的是“三山隐，三山现，三山看不见”的福州城。三山现，即指城中醒目的三座山，曰屏山、于山、乌山，因此福州别称“三山”。于山之西南，乌山之东南，有一片豪宅联袂之地，甚是醒目，历来是商贾官宦的聚居处，面积六百多亩，为纵横坊巷格局，清末居住在此的大学者陈衍有诗吟道：“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从而称为三坊七巷。那三个坊，为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那七个巷，为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吉庇巷。排列整齐，纵向有序，每条坊巷自有自的渊源，暂不细说。
光禄坊中有一个好去处，叫玉尺山房。宋初，这里有座低平的小山，人称玉尺山，山上有一座法祥寺。熙宁三年，光禄卿程师孟任福州知府时，曾到寺里游览吟诗，并题写“光禄吟台”四个字，寺庙门外的巷子就被称为光禄坊。宋末，法祥寺被毁，成为民居，陆续有儒生学者入住。清嘉庆年间，学者叶敬昌居住在此时，把光禄吟台改称玉尺山房。几十年后，房子的主人变成了经营卤业而致富的李方。这李方虽只是商人巨贾，但两个儿子李青松和李青柏志趣相近，热衷于藏书和赋诗，便召集高朋密友成立一个诗社，每月必有四五次在玉尺山房的辛夷楼聚集，互相切磋唱和。
当日以“幻”字为题，吟咏七律。七八个人轮流做诗，或击节拍叹，或摇头异议，甚是热闹。其间，几个丫鬟送来时鲜水果与酒水，以为助兴。与平日不同的是，丫鬟们竟是由李家的小姐李碧玉当头领着，鱼贯而入。众人不由得停了酬唱。
李青松不解道：“此事由丫鬟们做了就是，怎得由你来当头，抛头露面的。”
李碧玉正十四五岁的年龄，出落得有模有样了，尤其是一双眼睛，颇具神采，又能传情。做哥哥的觉得她这么出现，似乎唐突。
李碧玉听了哥哥这么一说，脸色微微一红，却辩驳道：“今天鲜果酒水丰盛了些，怕丫头们照应不周，我来动手又有什么。况且这些哥哥们常常来，见面也多，又不当我是外人，怎叫抛头露面！”
众人道：“就是就是，妹妹这么大方，当哥哥的倒是见外了。”
李碧玉弯腰低头摆盘弄盏之时，偷偷将眼神瞟向一角落，正好与一华服公子眼神一对，两人都被雷电劈了一般，瞬间都痴了。原来李碧玉此番前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这位唤做陈宝回的贵公子。
当下姑娘们退去，众人边品尝鲜果，边饮酒做诗。陈宝回原来还诗兴勃发，语出惊人，此刻却默不作声了。其中有一个叫林舒的才子似乎瞧出端倪，道：“方才宝回兄还兴致盎然，此刻却魂不守舍，莫非那神被李家妹妹勾走了？”众人从那“幻”字的境界里回过神来，纷纷取笑道：“有理，有理，宝回兄不愧是个情种，难怪平日里以‘情’为题的诗做得尤为精妙。”
陈宝回被说中了心事，两耳灼热，气上心头，狡辩道：“荒唐荒唐，你们这群猥琐之徒，听到这种取笑话题，比做什么诗都有兴致。我方才不过思路滞涩，现在我下楼到李园清醒清醒，回头再跟你们理论。”
众人道：“借口！莫不是下去幽会，小心我们抓你现行。”
陈宝回边下楼边申辩道：“无耻之徒，不跟你们做一丘之貉。”匆匆下了楼，由两边满是桃李的小径转了过去，在转角处又回头，看看无好事之徒跟踪，便走进一假山小洞边，左右无人，却见假山方石之上有一条粉红香巾，知道是李碧玉小姐留下的，便拿了起来，瞧瞧左右无人，放在鼻下细细闻咂，不由心醉神迷，胸口怦怦乱跳。又后悔自己不该迟来一步，方才肯定是小姐在这里等候，等得失望了，留一条香巾，自己去了。
陈宝回略略有些遗憾，不由想起第一次与李碧玉会面的情景。一日，陈宝回正在李氏兄弟的藏书阁中找书，此藏书阁，乃玉尺山房中的一大迷人去处，费了李家千万两银子，收藏各种新书古本。读书人一进去，就如鸟入山林，鱼入草水，神游其中不能自拔。蓦地，听到后面传来莺啼燕语，道：“二哥，这《会真记》我看了一册，第二册却找不到，莫非被谁借了？”
陈宝回回头，两人都呆了。原来陈宝回身材服饰，与李青柏相近，从背影看被李碧玉误认了。而李碧玉自小也跟着哥哥学文识字，学了“女四书”之类的，也常到藏书阁中找书看，与陈宝回在此场合见面，略为尴尬却又兴奋。李碧玉对陈宝回并不陌生，原来她曾偷偷看哥哥在辛夷楼吟诗，对诸多朋友早有了解，对陈宝回文采相貌早有印象，也印在心。陈宝回年方十六，也是情窦初开之时，两人略微羞涩，眉目言语之后，早动了芳心。此后，李碧玉常借着端茶倒水之机，进入书房，在高谈阔论的人群中与陈宝回传情表意，又借故在李园中相遇，渐渐亲密了。
陈宝回深思迷乱之际，突然后面传来扑哧一声脆笑，接着道：“人家香巾是拿来擦汗的，你却拿来吃了，味道可好？”陈宝回被笑声惊吓一跳，原来方才他神思迷离之际，将放在鼻子底下闻的香巾不知不觉中放进嘴里，憨态可掬。
身后之人，正是李家小姐碧玉，想来她并不曾离开，躲在假山凸岩后面，将陈宝回的情状尽收眼底。陈宝回心中狂跳，不禁抓住李碧玉的手，道：“你这一走，我心中眼中都是你的影子，幸好你不曾离去，否则我的心跟猫抓了似的，不得安宁。”
李碧玉被他的深情感染，收起调皮的笑容，道：“难道我不是，两三日不见你来，便想着你是不是忘了我，又想你是不是看上别人家的小姐，又想着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魂牵梦萦，花也绣不下去，书也看不进心，让我日子好难过。”
大凡情窦初开，都过不了为情折磨这一关，恨不得能日日在一起，夜夜睡一起，一旦相离，便胡思乱想。两人诉了衷肠，都是同病相怜，总得想出一个辙。
李碧玉以情壮胆，怂恿道：“既然你如此爱我，为何不能想个办法，以便日日厮守？”
陈宝回道：“我们这般往来，只能是偷偷摸摸，如何能日日厮守？”
陈碧玉心道，真是书呆子，提醒了也不开窍，便怨道：“如今当然只能偷偷摸摸，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让日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吗？”
陈宝回敲了敲脑袋，道：“要光明正大，那可是难哟，就这群诗友，要躲开他们的笑话，已经千难万难了。”
李碧玉见他脑子陷入牛角尖，怨道：“亏你还被称才情卓绝，这点主意就是一个女子也能想得出，你倒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陈宝回道：“你若有法子，不如讲出来。”
李碧玉道：“我一女子，怎么能大咧咧提主意？书中有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点你不会没有读过吧！”
陈宝回拍了拍脑袋，道：“哦，晓得晓得，你的意思是叫我家来提亲，把你娶了？”
李碧玉脸一红，眼睛一瞪，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来提亲，好似我怕嫁不出去似的，方才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休乱加别人头上。”
陈宝回这才明白，碧玉暗示自己几回了，自己的思路一直沉浸在幽会之中，却没有想到光明正大的路子上去，真是愚蠢之极。当下欢喜道：“好好，我就让我爹来提亲。”
想了一想，突然间又道：“不行，绝对不行，这样我爹绝不同意。”
李碧玉急了，反握他的手，道：“怎么不行？”
“我爹一向威严，这种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从我口中提出，他万万不会答应。”
“那可怎么办？”
“让我想想法子，此事如果从别人口中提出，或许还有成数，嘿，不如叫你爹来我家提亲？”
“呸，亏你说得出口，你让我一个女儿家怎么向我爹开这个口。”
两人商议了几个来回，决定由陈宝回去想个合适的人，从长计议。陈宝回取出香巾道：“不如将这条香巾给我藏着，好做个念想？”李碧玉笑道：“呆子，既然我放在此处，不是给你，还给谁？”陈宝回欢喜，将随身携带的一块佩玉解下，送给李碧玉，做了私下定情之物。
正缠绵间，突然听得李园中有人叫道：“宝回兄，宝回兄！”唬得两个人如一对鸟儿，霎地各自惊飞，李碧玉往假山后疾走，陈宝回迎向前面小径，正逢着叫唤的林舒。林舒道：“你们家出大事了，你还躲在这里做甚，快回快回。”
光禄坊往北，与之平行的一条巷，即是文儒坊。
文儒坊最早名为山阴巷，缘由不详，猜测这条巷子早先穿越了一些起伏的小山，一路古树成阴，故有此名。后来这些小山被深宅大院包围了，林荫小径也被粉墙和石板道替代。大约到了宋代，改名叫儒林坊，只因居住此地的主流人群，多是儒学之士。后来，国子监郑穆在这里居住，又改成文儒坊。
陈宝回的家，即陈家大院，就在文儒坊。
陈家大院许不算文儒坊最大的宅院，面积就一千多平方米，但或许是最精致的宅院。坐北朝南，临街六扇门，光从门外展看，便可窥豹一斑：两侧高大的马头墙，牌堵上有人物故事灰塑，门扇下部用藤条和门钉装饰成喜字、万字图案，卷棚屋檐，双坡泄水，一对莲花垂柱，便知主人用料考究，精雕细刻，更不必说进门后雕廊插屏、厅堂花园。此宅为同治年间，陈宝回的爷爷陈景然所购。
却说陈宝回一场幽会被惊散，被家人带着，屁滚尿流疾步回来，刚到文儒坊，就见到自家门口劈里啪啦响声大作，烟尘弥漫，地上纸屑横飞，再加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原来一刻之前，差官来报，陈家大公子陈宝鼎上京赶考，中了进士。
这是天大的喜事，一时间陈家上下忙成一团，先招待了送帖报喜的差官，又差人将一家老少唤齐，整装待命。陈宝回到了家中，见到父亲陈承影褪了平日的不苟言笑，满面春风。祖父陈景然也是一派喜色，端坐太师椅上，接受各方祝贺，皱纹像麻花般扭着绽放。
陈家祖上荣光，从明朝嘉靖年间开始，就为官宦世家。陈承影出生的时候，适祖父陈若林受皇帝“玄狐马褂”之赐，遂命其小名曰“楚恩”。到了承影这一代，官运似乎低沉，咸丰二年，承影成进士，以主事用，分刑部浙江司行走。不久后，或许觉得自己不善仕途，或者觉得前程未能彰显祖上荣光，便退隐故里，服务桑梓，悉心教子了。陈承影娶有二房，发妻林氏，如夫人张氏，生下七子二女，七子依次为宝鼎、宝盛、宝回、宝落、宝亦、宝常、宝理，长子宝鼎为林氏所生，天资聪颖，再加陈成影的悉心教养，十三岁考取秀才，十七岁乡试中举，如今二十一岁中了进士，举族幸事。两个女儿远芳、长芳，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均未出嫁。
京报虽传到家乡，陈宝鼎依旧在京城，继续参加殿试，等候赋职，其中有何消息，只消回家书详述就是。陈承影一家老少，从京报之日起，日日在家中设宴做戏，迎送贺喜的客人。客人可分为几拨，一是在任的父母官，巡抚、知府到知县，皆有派人或者亲自登门，自然不敢怠慢。第二是家族亲友，陈姓在福州乃是大姓，到了陈承影这一代，已经枝节庞杂，分支众多，不论贫富尊卑，各处赶来贺喜认亲，皆一一款待。三是地方乡绅，官宦世交，遍布福州各县，先后听到消息，接踵而来。一两个月中，陈家日日停着八九顶轿子，每日重复着车轱辘话，祖父陈景然支撑几日，便扛不住，找僻静处休息去了。陈承影扛了半月，每日处于兴奋酬应之中，也觉得倦怠，便让长大成人的几个儿子轮着应酬。
却说贺喜的人中，有一世交，名唤梅怡春，在京为官时为国子监祭酒，此人有雅量，好交往，在京的福州籍官员聚会，均由他出首，长袖善舞。梅家也是官宦世家，家学甚好，子女皆有才，在陈承影爷爷的那一辈梅陈两家便有往来。退隐后家住杨桥巷，与在职京官保持信息，时时不忘提携后进，所谓身居静室，却能呼风唤雨。此人来贺喜，尊敬有加，陈承影自然不敢怠慢，唯恐自己因倦怠而言语不周，又将三子宝回唤出，共同陪伴。只因晓得梅怡春虽然年岁大了，却与青年俊才十分聊得来，又好看相识貌，断人才学，常以伯乐自居。
席间，梅怡春对道：“前日偶得一册《福州支社诗拾》，大致是一些青年才俊之作，里面有名为陈宝回，可就是你？”
陈宝回道：“正是在下。因在玉尺山房有一伙志同道合之诗友，每月酬唱，由李氏兄弟出资结集，故而拙作得以流传。”
梅怡春点头道：“诗才可叹，以你看来，历代哪些诗又是好诗？”
陈宝回道：“以鄙之见，诗莫盛于三元，即唐朝开元、北宋元佑以及元朝。”
“此话怎讲？”
“我以宋诗为宗，以为诗歌不可过于注疏气，又不可过于词赋气，带注疏气，则失于文采，带词赋气，则过于散漫。三元之诗，两者能结合到位，诗中既有根柢，又有情感趣味，故以为高。”
梅怡春听了，击节道：“见识深入骨髓，不同于众。”
陈承影道：“大人不必如此激赏，吟咏诗歌博取虚名终究是不务正业，把四书熟读了把股文做扎实了，方是王道。”
梅怡春笑道：“话虽这么说，但从诗中恰能看出股文之基础，倘若股文不扎实，想做到既有根柢又有情趣，何其难也！”
当下谈兴颇高，又问了陈宝回年龄、生辰，高谈阔论一番，告辞而去，并让陈承影改日带三公子前来府上做客。
陈承影只当是客气，并不在意。到了第二个月，来客渐渐稀少，终于舒一口气，却接到梅怡春邀请的帖子，言明必带三公子陈宝回前往。陈承影回想起当日梅怡春似乎对陈宝回关注有加，莫非其慧眼看出此儿有什么端倪，当下不敢怠慢，次日父子整好衣冠，备齐礼物，前往杨桥巷梅府来答谢。
一个月来家里喧嚣异常，陈宝回一面喜庆，一面心烦意乱。少年人生，第一段情最是难熬：但凡动了心，若情投意合顺理成章，则如新割的蜜，鲜美清甜；但有一丝坎坷为难，则最苦，等待是苦，担忧是苦，离别是苦，挂心是苦，每一件都是新割的创口，鲜疼鲜疼的。陈宝回心中挂念着李碧玉，这是挂心之苦；想不出法子让谁开这个口，倘若开了，父亲会不会同意呢，这是忧心之苦；少年情开，如干柴烈火，熬片刻就要死要活的，这段日子全家都在忙大哥会试登科，不知何日才能消停，这是煎心之苦。一月来，虽然日日宴席，陈宝回却面廓消瘦：乃是内里情火销魂蚀肉之故。
陈承影哪知他这个心事，带上他径直往梅府，道：“这些日子虽然接人待物劳累了些，如今去见梅大人，不可这般委靡不振。”宝回当下强作精神。
梅家早有准备，设宴招待，又叫管弦丝竹助兴，高谈阔论些京城旧事，乃至如今呼风唤雨的关系人物。宴毕，叫家人陪着陈宝回到园中闲看，却把陈承影请到书房，把茶私话。陈承影也暗觉得梅怡春必定有事，不由侧耳以待。
梅怡春道：“我此次请大人与贵公子来，有一心事，不知当不当说。”
“大人不必见外，你我三代世交，何分彼此！”
“我家小女，年方十四，诗书教养方面，也当男儿来学，颇知礼仪，也有各家子弟登门求亲，都不入我眼。我看三公子，才学品貌，皆属上乘，有意请大人成全联姻，不知意下如何？”
陈承影听了，恰似天上掉下一个喜字。早知梅怡春家有一个幼女，当宝贝来养，想联姻，自家却是不敢想的。因梅家枝繁叶茂，交往甚多，谁晓得想钓什么金龟婿，没想到这门喜事能掉到自家府上。
陈承影道：“大人能看上犬子，算是我陈家的福气，哪有推拒之理。只不过听说小姐眼光甚高，能看上犬子否？”
梅怡春道：“不瞒大人，方才小女已经偷偷看过，没有半点不悦言辞，况且我们是有家教的世家，儿女大事，全由父母主张，哪有子女由不得父母的。”
陈承影道：“说的就是，以我们的半辈子阅历，替儿女做个主张是绰绰有余的，我回去先配个生辰八字。”
梅怡春道：“当日贵府吃喜酒，我已问了公子的生辰，请了先生配了，均无碍。”
当下陈承影带着陈宝回到家，虽然心中暗喜，并未将此事告诉陈宝回。因为这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必须考虑周全。到家的时候他嘴巴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段时间确实是双喜临门，人间之福，莫过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