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玉如坐直身子看着睡在另一头的小芒,小芒还沉在深深的睡眠当中。小芒身体滚烫,吃了几天药还是反复不停地发烧,咳嗽,双眼绯红,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夜里小芒醒来两三次,薄薄的毛巾被裹在身下,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小芒醒来就叫着要水喝,滚烫的嘴唇里喷出热浪,灼干了的嘴唇空洞无力地张着,眼睛很深很沉地盯着旁玉如。
平时小芒夜里也会醒来两三次,在黑暗里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一股剑气。旁玉如悄悄爬过去看她,她就在黑暗中用力弹舌头。有一天夜里小芒不弹舌头了,不停地叫渴,一摸额头烫得厉害。水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像被太阳晒酥了的土地,一盆水泼上去,只嗞嗞地几下,就再也寻不着了。吃了几天药,烧退不下来,小芒喉咙里卡着痰,有气无力地咳,咳嗽声从舌根浅浅地传出,喉咙里的痰像夹着气泡,每咳一下都会有气泡产生,又都会有气泡顺着喉壁破裂。小芒咳嗽的声音让旁玉如透不过气来。每听见小芒咳一声,旁玉如就在胸腔里也跟着咳一声。但这丝毫帮不了小芒,反倒让旁玉如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旁玉如说你用劲咳!咳出来!小芒怯怯地看着旁玉如,努力着,咳嗽声还是从舌根传来。旁玉如恶狠狠地捏着小芒的喉咙,她想只要手重一点,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小芒咳得泪花四溅,汗液泪液弄得旁玉如手上身上全是。旁玉如忍不住翻过小芒扑在膝头上,拍得小芒的背嘭嘭直响。小芒垂在她的腿上,像倒挂下来的葫芦。小芒的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咆哮。旁玉如给小芒翻过身平摊到床上,小芒头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小芒的头发全让汗濡湿了,贴在脑门上,散发出汗气馊了的味道。这种味道从濡湿的头发和衣服里冒出来,像围绕着月亮的星云。听说汗多缺钙,她给小芒补了很长时间钙,又每天熬黄芪水给小芒喝。小芒小的时候她还能抱着小芒,将鼻子拱进她乱蓬蓬的头发里,吸一口气又喷出来,说:“哎呀好臭。”小芒缩紧脖子,笑个不停。她已经很久没有用鼻子拱小芒的头发了,小芒的头重得像一块石磨,头上的气息已经很久都不再有让人喜悦的味道了。小时候洗澡还容易,大了就越来越难。每一条骨骼都支楞着,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旁玉如害怕看见小芒背上像帆一样支起的肩胛骨。小芒虽然瘦,却还是又重又长,脱换衣服都费劲,洗澡也就少了。她这两天病重了,发着烧,一点力气也没有,扶一扶她,可身体像面条一样,夹着的时候是直的,但手一松,她就瘫软到地上了。小芒小的时候还能自己翻身,还能自己拿东西,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就是抱她到沙发上坐下,腰两边抵了两个沙袋,她的身体也要向下滑,头也不住地向两边耷拉。长时间的不运动,小芒的肌肉萎缩得厉害,每一个关节衔接的地方都比其他部位大,皮肤看上去就是一层有弹性的薄膜,骨骼的形状很清晰地透过皮肤映出来。
旁玉如拉开窗帘,窗外清晨的空气顿时涌进来,泛着初夏清新潮湿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是可以放逐心绪的,旁玉如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旁玉如这个时候是把叹气换成了吐气的,叹气会暴露心事,是要把软弱拿出来让人看见的。旁玉如不想轻易地就让别人看透。但旁玉如还是要把心中的积怨长长地吐出来,这些气一直在她心里膨胀,不吐出来就会爆炸。她爆炸了不要紧,小芒不行,小芒只有死路一条。旁玉如就一口一口地吐气,气叹出来人会变软,气吐出来人就硬朗了。旁玉如是不能变软的,她心里有着积怨,这种积怨就是铁锤,把旁玉如砸得又硬又痛。
风吹进来小芒就睁开了眼睛。她用嘴角把笑递给旁玉如。
太阳在云层里晃了晃不肯出来,但是风把太阳的热气一缕缕地送过来,风把鸟的叫声远远地送过来,风把鸽子飞翔的身影送过来。风把这些送过来的时候,风把旁玉如的心吹得亮亮的,暖暖的。旁玉如看见了小芒好久没有剪的指甲,甲沟里积着厚厚的垢,拿过她的小手一个一个指甲剪得很仔细。旁玉如认真地给小芒梳洗,又喂过蛋糕喝了些水,再擦掉她顺着嘴角淌到脖子上的残汁。旁玉如平时抱小芒吃喝完毕就给小芒垫尿片,然后将她固定在她专坐的推车上,匆匆离去。小芒今天没有垫尿片,小芒就说妈妈你做什么。
小芒是在问话,但说出来的语气是陈述句。旁玉如已经很久没有和小芒好好地说说话了。小芒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让人听不懂。小芒早上醒来比任何时候都想对旁玉如说话。小芒说话就要旁玉如坐到她身边听。旁玉如坐过去,目光和小芒对接,说,说吧。最先旁玉如还能仔细地听小芒说话,后来渐渐疲了,就做出倾听的样子。再后来觉得做样子都累,一边忙着其它事一边就对小芒说,说嘛,快点!小芒说,妈妈你坐过来。旁玉如说我听着呢。时间早的时候,旁玉如就坐到小芒身边听她说话。小芒说话已经变得含混不清了,要喝水,只说一个字,听起来是“嘴”或者“鬼”,吃饭时要“睡觉”,抱到床上就哭开了,弄了半天才想起碗柜里买了几天的脆臊小芒一直记挂着。旁玉如听不明白,就不停地啊、啊地反问她。小芒不说了,旁玉如就有些内疚,坐到小芒身边说,快说,不要耽搁我的时间。旁玉如的话听来是让小芒说,小芒却听出把她的话堵回去的意思,小芒就不说了。旁玉如起身就走,小芒眼泪就涌出来。看见小芒眼里的泪涌出来,旁玉如有时候心里会隐隐地痛一下,但打开家门走出去的瞬间,心里的痛就在她迈出脚步的同时消失了。
旁玉如说妈妈好久都没有带你出去了。小芒笑,笑得很灿烂。小芒笑的时候锥体外系的特征特别明显,全身的肌肉收得很紧,腿不由自主地踢动,身体跟着往下滑,腰就担到了沙发边上。小芒一边喊妈妈,一边用眼睛求助。旁玉如过去抱起小芒的时候,心就硬了。
旁玉如抱着小芒去了医院,开了一些感冒药。李护士大声地同小芒打着招呼,又问旁玉如外婆身体好不好,目光一直罩着小芒。见小芒很开心,旁玉如忙把自己的目光很礼貌地向李护士递过去,取了药带着小芒离开。
公路边叫卖早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渐渐地人的声音和车的声音都稠密起来,汇在一起,躁动不安,充满了粘稠的感觉。
小芒伏在旁玉如的肩膀上,唾液顺着嘴角淌下来,渗到旁玉如背上。小芒的身体倾斜着,背脊突成一条曲线,就像皮肤里包着一串冰糖葫芦。
旁玉如的手托着小芒往上举,侧身空出一只手给小芒擦了一下嘴角。
小芒问:“带我去哪里妈妈?”
旁玉如说:“爬山。”
小芒又问:“远不远。”
旁玉如说:“很快就到。”
小芒很快乐地看着路面,目光清澈透明。旁玉如想,这种目光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沾染上尘世的颜色,然后黯淡下去。她极力地捕捉小芒的目光,她想她已经很久没有给小芒照相了,她要把这目光看下去,看到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