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亦成道:“怎么你也来凑热闹?”
余峰不凑热闹,他另有事情,他的事情让项亦成听来很不高兴,效果类似于氰化钠泄漏。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天马茶园拟于下月举办春茶会,余峰考虑让他手下的县旅游部门与茶园联手,借机举办天马旅游节。天马茶园的主管部门天马水库是省管单位,他们请了省水利厅一位副厅长、省旅游局一位副局长来参加春茶会,两位都已确定到会,也都表示愿意参加县里的天马旅游节开幕式。余峰想请项亦成出场,借此机会视察县里工作。余峰是县委书记,今天到市里办事,听说项亦成在宾馆开会,特意赶到宾馆,想找项当面汇报。不料听说出了紧急情况,项已经离开,他只能打电话报告。
“希望老领导能回来关心关心。”余峰说。
余峰原是市政府秘书长,项亦成是他的顶头上司。余被派下去当县委书记,接替提任副市长的李家华,也才近半年时间。李家华之前,则是项亦成本人在那里当县委书记,因此于该县地盘内可荣称“老领导”,前往该县可亲切称之为“回来”。
项亦成追问:“你这个旅游节是什么东西?”
余峰承认是临时决定做的。主要想抓住机会搞宣传,扩大一点影响。打开手机,不能老是那五个留守儿童。
前些时候那场泥石流灾害就发生在余峰治下,至今网络上还随处可见,一提起该县,总是这五个幼小亡灵。作为县委书记,余峰对网络上的谴责帖子不能视而不见,来自上级领导的不断追问更让他吃不消。此刻确实需要多一些正面消息与影响,所以才想搞旅游节。目前该节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面展开。
项亦成当即表示不满:“到时候我拿你是问。”
“哎呀市长……”
项亦成让余峰提前做好准备,组织一支大型收容队,派到天马水库专事收容垃圾,糖果纸、矿泉水瓶、小孩儿尿布之类。他准备亲自前往检查,水库弄脏了首先问责余峰,因为余峰搞了一个节。然后问责项亦成,因为余峰打了这个电话。
“市长开玩笑……”
“我像是开玩笑吗?”项亦成问。
这时“嘀”的一声,有一条短信发到陈志斌手机上。陈志斌看了一眼,从前排扭身,把手机递到项亦成面前。屏幕上有一句话:“请告项市长,水样检测正常。”
短信来自吴鹏。可能因为项亦成与余峰通话,电话挂不进来,他把短信发到陈志斌这里。看来氰化钠们充分理解项市长的难处,很配合很友好,像冬眠的蛇一般老老实实地待在撞扁的钢罐里,未曾出来找事。如果是这样,可称万幸。
项亦成看了一眼短信,继续听电话里余峰说。余峰连声检讨,说他考虑不周,事办急了,应当提前找项亦成汇报的。他会特别注意搞活动同时保护好天马山环境。
项亦成说:“那里本来什么活动都不该搞。”
“我知道我知道……”
项亦成道:“现在不是时候,以后再说吧。”
接毕电话,他靠在后座椅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轿车在山道上跑不快,这里坡大弯多,周围全是树,道路湿滑,坑坑洼洼。终于开出山路到了一个平坦地带,轿车驶进高速公路收费口。项亦成忽然“嗯”了一声,问陈志斌:“你怎么不说话?”
陈志斌问:“我能说吗?”
“为什么不行?”
“我感觉领导在考虑问题。”他说,“一定是重大问题。”
项亦成让陈志斌与吴鹏联系,问一问那只死鸟。陈志斌立即打电话。吴鹏在电话里报称看来没问题,像是自然死亡,不是不幸遇难。
项亦成打开手机给邓际良挂了个电话。邓是市委书记,全国人大代表,此刻正在北京参加“两会”。项亦成把事故情况报给他,他问了一句:“需要我做什么吗?”
“目前看来问题不大。”项亦成说,“我来掌握就可以了。”
邓际良说:“那就好。”
项亦成称此刻心情很矛盾。氰化钠没有跑出来肯定是好消息,转念一想,如果发现麻烦大了,是不是反而有助于解决问题?但是果真那样,只怕吃不消啊。
邓际良笑:“还是没事才好。”
这时临近一个高速公路休息区,项亦成让司机把车开进去。才十一点多,吃中饭还早了点。项亦成却说:“就这里,请陈志斌吃一顿大餐。”
休息区里能有什么大餐?除了快餐,也就是小炒。项亦成让司机去点菜,多上几个,要有鱼有肉有汤。
陈志斌说:“领导这么关心,让我浑身不对劲。”
项亦成没吭声,坐下后即开始查问:“刚才谁派你下去找那些钢罐?”
陈志斌称当时需要有人带队下去探情况。总不能让吴鹏自己去当敢死队吧?因此他自告奋勇带那两个年轻人下去。
“我这人贼胆大。领导清楚。”他笑。
“不是破罐破摔?”
陈志斌称没那么严重。罐子算不上好,摔起来也会心疼。
项亦成一声不吭。
“其实我很好,领导不用为我担心。”陈志斌说,“有任务尽管交办。”
项亦成这才告诉陈志斌,刚才把他叫上车带走,目的就是让陈志斌离开现场,不需要他在那里当敢死队。十几分钟高音喇叭呼叫已经足够惊心动魄,绝不允许再来一次。项亦成注意到陈志斌面有菜色,估计这些日子精神负担较重,没吃好。恰好中午将至,一起到休息区用个午餐,多点两个菜,补充点营养,借机聊一聊。而后项亦成要赶路往省城,途中会把陈志斌放到市区高速公路收费口,陈志斌在那里找车回家去吧。
这时司机张罗了点菜,餐桌边只他们俩,陈志斌打听一件事:“项市长要走了吗?”
“我去哪里?”项亦成问。
陈志斌称近日机关内外盛传,说项亦成马上要调到省直部门当厅长了。
项亦成问:“你觉得怎么样?”
陈志斌说,本市上下,最不希望项亦成离开的人应当是他。有项亦成在,他无论干什么都感觉踏实。项如果走了,他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他那个处分的解决可能再也无望。但是他还是觉得项亦成应该走,如果真像所传那样,那是好事。项亦成从省里下来这么多年,时候到了,自然应当回去。他为领导感到非常高兴。
“我走了你怎么办?”项亦成问。
他笑道:“好办,跟领导走。领导上哪里,我去那里给领导拎包。”
项亦成也笑:“你会拎包吗?”
“可以学啊。”
项亦成不说拎包如何,只告诉陈志斌,刚才在事故现场,他走到一旁去接电话,那是家里夫人打来的,讲了一件事。不是什么好事,跟氰化钠差不多。所谓好事成双,需要的时候请都请不来,不需要的时候忽然扎堆涌现,凑热闹一般。
“说明领导还走不成。”陈志斌断言。
“为什么?”
“老天爷不同意。”
项亦成笑:“陈志斌这么长进,连算命也学会了?”
陈志斌却不是开玩笑。他说,他还没学会算老天爷的命,但是对项亦成却了解。说老天爷不同意其实不对,应当说是项亦成不同意。领导自己不让自己走。
“为什么?”
陈志斌说:“这能放得下吗?领导还是领导啊,并没有变成另外的人。”
项亦成看着陈志斌一声不吭。菜上来了,司机也坐到座位上,话题骤然中止。
简直有如与陈志斌呼应,几分钟后,电话铃响了。
是李家华。他的嗓音急切:“项市长!有情况!”
检验人员在最新样本中检出了氰化物。严重超标。
项亦成说:“别慌。按预案处理。”
“好的。好的。”
这顿饭吃不下去了。项亦成坐在餐桌边,已经胃口全无。他思忖了好一会儿,打开手机给田雷副省长挂了个电话,正式提出请假,请求允许他留在本市处理突发事故。
田雷问:“情况很严重吗?”
项亦成报告了检测结果。据他所知,氰化钠水解后变成氰化氢,氰化氢沸点低,超过26摄氏度就会气化逸出扩散掉。以所知的一些案例推测,只要处理及时,本市这起事故可能造成大量死鱼,应当不至于造成人员中毒死亡等严重后果。只是由于氰化钠的剧毒性质让人闻之色变,它的泄漏会受到广泛关注,甚至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社会恐慌。
田雷沉吟片刻:“既然这样,你赶紧另派个人来开会吧。”
项亦成放下手机,发现一旁陈志斌两眼圆睁,紧盯着他。
项亦成问了一句:“你觉得项亦成还是项亦成?”
“当然。”
项亦成拿起手机,给孙平挂了个电话。孙是记者,供职于新华分社。
对方接电话,声音很平静:“项市长有什么吩咐?”
项亦成告诉她,本市刚刚发生一起严重事故,消息还未传到任何一家媒体那里。他估计孙平会有兴趣,特意给她打电话报料。
“是吗?”她有些惊诧,“那是什么事?”
项亦成简要介绍。孙平反响一般,只表示曾听说过氰化钠,知道是剧毒物。记得以前曾看过氰化钠运输事故报道,不知项亦成向她推荐的这起事故有何新情节。
“孙记者知道水源地吧?”项亦成问。
这件事的关键是水源。由于事故地点位于水库边,氰化钠泄漏会污染水体,水中剧毒物品将通过双羊水库流入南溪。南溪是本市的水源地,本市市区及周边有数家自来水厂从南溪抽水。一旦污染严重,这些水厂必须停止取水,百余万居民将因此断水,直到水源中的氰化物降解到危险水准之下。
“噢,是那样啊。”她回答。
项亦成没再跟她多说,道声“再见”即结束通话。
他们上了车,驶出休息区,从最近的一个出口下高速,原路返回。
半路上,孙平来了电话。此前项亦成报料时,她表现平淡,没有显出特别兴趣,却不料一放电话立刻去翻查资料,而后主动发起追索。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说。
通常情况下,地方官员不喜欢乌鸦嘴。好事可以多说,坏事最好不报。氰化钠泄漏事故不算好事,无从表现政绩,地方官员不会希望它被大肆渲染。特别是本市近来事故频发,此刻雪上加霜,项亦成主动向孙平通气显得奇怪,其中必有原因。
项亦成告诉她,刚才他在事故现场喝了很多水,水是从山涧里直接打的,未经任何消毒,因为口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能喝下去。他这个人号称“牛饮”,经常一杯接一杯喝,饮水量比别人多上几倍,缺水会让他感觉焦虑,甚至影响思维。今天的事件关乎饮水安全,令他非常不安。
“关键情况你没说出来。”孙平一针见血。
项亦成不置可否,只说事件本身是一起灾难,严重性毋庸置疑。目前有两人丧生,毒罐滚遍山坡,空气里有一股苦杏仁味,山坡下涧水中已经检测出氰化物严重超标。
她没再多问,挂了电话。
项亦成对陈志斌感叹:“我突然想到这个人。现在我最不应该想到的就是她。”
半年多前,有一天项亦成到省城参加领导干部大会,会后被曾璐留了下来。
曾璐是女领导,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在省领导分工里,曾璐挂钩本市,与项亦成接触较多。该领导有水平,有亲和力,对项亦成一直比较看重。
她给项亦成说了一件事:“打算让你回来。”
项亦成非常意外。
所谓回来即调回省直厅局任职。曾璐说,近期省里准备对厅局班子进行调整,有一些重要岗位需要物色合适人选。项亦成原本就是省直机关下去的,在基层干了多年,从县委书记一步步当到市长,履历和经验都非常丰富,可委以重任。
她有意表明该调整属于重用,这当然只是委婉之辞。他们都清楚,虽然级别相当,眼下基层党政主官比省直厅局主官还是更具分量。
“我想听听你本人的想法。”她说。
项亦成直截了当,表示自己感觉突然。
曾璐说,她原本希望让项亦成继续在下边当几年市长,遇到机会换个地方当书记,日后更有空间。但是出于现在具体情况,让项亦成先回省直也好。回来也不就是到站了,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重用下去当书记。
项亦成问:“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曾璐表示还在酝酿中。
项亦成说,如果决定已经做出,他只能服从。如果还只是征求意见,他希望暂时不动。他的情况曾璐也了解,对提拔上升并没有太多奢求,只想做点事情。好不容易当上一市之长,手中有了一点实际权力,又碰上邓际良一个好合作的书记,正可有所作为。当市长之初他就说过八个字:“不图好看,要做实事。”这两年他自认很努力,多少也做成一些事,只是时间还短,一些事刚刚开头,有的非常应该做却比较困难的事还不见进展,甚至骑虎难下。这个时候突然离开,很可能前功尽弃,感觉很可惜,心有不甘。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再待一些时间,哪怕一年,把该办的事情尽量办起来。
曾璐表示理解。她说项亦成这样的人,在下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有的事在自己手下做不下去,留给其他人去做未必不成,也许还能另辟蹊径。一旦需要离开,还是应该放得下。她让项亦成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要求还可以给她提出,尽快为好。她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虽说还未最后决定,估计已经没有回旋余地。项亦成考虑清楚,可以提出一点个人要求,例如希望到什么部门去任职,可能的情况下她会想办法给予帮助。曾璐细心周到,说话不虚,如果她来决定,肯定不会让项亦成离开,但是显然事情不是她能左右的,有比她职位更高的领导表示了明确态度。项亦成能猜出那是谁。
“陆文同志有些看法吧?”他问。
曾璐举手一摆,显然这个话题她不合适触及。项亦成点到为止,不再多问。陆文是本省现任省长,三年多前从外省调来任职。因为若干具体事情,他对项亦成似有看法。眼下如果有哪一位省领导认为项亦成不合适当市长,那不会是别人。曾璐当然不是只听陆文的意见,找项亦成谈话前,必定与省委书记沟通过。陆文作为省长不能随心所欲地决定市长去留,他的意见省委书记也还得尊重。如果情况确如项亦成所猜想,那么曾璐征求意见更多的只具关心意味,结果难以改变。
那天是星期五,除了曾璐谈话,还有一个意外相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