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曾经说,四处流浪讨生活并不是好日子。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嘴唇上的干燥死皮沾了口水,粘住了一支快烧到尽头的香烟,他习惯性地将手从嘴边向下移去,指缝被烫了一下。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把烟头朝解放牌卡车外吐去,烟头在地上滚了两下,被一个经过的行人踩灭。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又说,你想过这种日子么?他看着我。我说,想。他笑了。现在想想,那个笑容表达的应该是宽容,还带着一点轻微的嘲讽。他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犹疑不定,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只是在单纯地担忧着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还小。
我想起这个场景,纯粹因为星期天是个无聊的日子。从九点钟开始,我就睡不着了,一星期的劳累都在星期六一天的沉睡中缓过来了,而现在,我只想在床上翻个身,看看手机,或者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这间屋子。十点钟,我终于决定起床,暂时不打算刷牙洗脸,走到窗边,抽早晨的第一支烟。我从百叶窗的缝里朝外看去,阳光沿着对角线将这条不长的街一分为二,阴影区域里坐着一个穿破棉袄、拉二胡的老人。我听不清调子。他半眯着双眼,身体随着琴弦的前后移动小幅度摆动。间或有人在他面前的铁罐子里投上一两个硬币。
我伸了个懒腰,一截子烟灰落在脖子里,温热的灰烬贴着皮肤,顺着宽大的睡袍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我从床头柜上的木盒子中抽出一包纸巾,俯下身,将烟灰包了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在烟灰缸中摁灭香烟,再次回到百叶窗边,老人已经不见了。阳光还没有照到他方才坐的地方,只剩下阴影中的一块水泥地。
我调转头,思考着找点什么事做。星期六下午五点起床后,我去大卖场采购了一次,回来做了番茄牛肉和辣子鸡吃,之后又从里到外地收拾了一遍屋子。这会儿没什么可做的了。我的目光与房间对峙着,企图在屋内的摆设中找到一丝线索,好让我打发星期天的时光。这样想了四五分钟后,我放弃了。我的思绪回到了刚才在床上想到的场景。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还小。那时候我十六岁,我当时肯定以为自己是不小的,有着十分完整的对人情世故的认识、对小镇的理解。但在他看来,显然不是这样。我不禁疑惑起来,他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我认识昭昭,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八月底。我路过小镇的三岔路口,看见一辆蓝色的卡车停在路边。车头的蓝漆蒙上了一层沙尘,显得十分黯淡,靠近轮子的部分,有几块漆已经剥落。几个男人将车厢中的红色幕布、箱子、铁杆搬出来,选了一块稍平的地方搭建简易舞台。一个男人冲我说,晚上七点有表演。我离开了,对此我并没有多少兴趣。七点钟的时候,我又觉得不去看表演也无事可做,于是独自从小镇的另一端走了过来,遇到许多熟人,但是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我选了一个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偷偷在暗中观察别人的表情,有一个是我的初中同学,女生,正冲着台上的舞蹈表演兴奋地尖叫,我是很不屑地,轻轻地哼了一声。她转过头来四处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人。有几秒钟,她的目光与我相遇了,我连忙低下头去,我不希望她向我走来。我开始专注于台上的表演,一男一女在合唱一首歌曲,结束后,是有奖问答环节,奖品是一台电磁炉。人们很快兴奋了起来,男人和女人在台下大呼小叫,争着要上台回答问题。我看见我的妈妈了,她矮小的身子淹没在人群里,高高地举着那条浑圆的胳膊,但显然不奏效,她太矮了。没有事情做,我就绕着人群外围走。每个人都这样忘我,也许有人会掉了钱呢。我是这样想的。我没有捡到钱,在舞台的一侧停了下来,靠近后台的位置,当然,所谓后台,就是那辆卡车。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卡车副驾驶座上抽烟,他的手伸了出来,搭在打开的窗上。他收回手,缓慢地吸进去一口烟,又如释重负一般重重地吐了出来,同时将手再次伸出去。舞台边上的聚光灯漏出几丝光线,从他的左侧打过去,五官被照出瘦骨嶙峋的样子。我看着他,而他的目光没有落向任何一栋建筑,任何一个人。他像是在看着远处的天空。这是个在夏夜能看见整条银河的小镇。
抽完一支烟后,他打开车门跳了出来,我看清了他,中等个子,很瘦,穿着一条深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皮鞋。他绕过卡车走到后面去,过了一会儿,他从舞台另一侧上了台。他换上了黑色的喇叭裤和一件的红色紧身长袖衫,白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有一些亮晶晶的粉末在反光。他变得不好看了,我这样认为。他的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他说,能来到这个镇,是祖上积德,如果祖坟这会儿冒着青烟,说不定能带走一个媳妇。他的笑容变得下流起来,台下的人也像他一样,发出毫不忌讳的笑声。他介绍了一会儿那个牌子的电磁炉,然后说,我献丑啦。音乐响了起来,节奏感十分强,灯光配合着音乐,在强光和弱光中迅速切换,制造出魔幻和动感的效果。他在舞台上跳舞,模仿杰克逊做下身朝前顶的动作,引起一阵怪叫。他开始唱歌,声调压得十分低,一字一顿地吐字,以显示歌曲的力量所在。灯光再次亮了起来,他的脸因为跳舞消耗了体力而有些发红,音箱里传出他轻微的喘息声。他擦了一把汗,说,现在,要请一位美丽的姑娘上台来和我跳一支舞。没有人举手,姑娘们羞涩地低下了头。他指着一个方向,说,你,对,就你,能和我跳一支舞吗?我看过去,是我的初中同学。她欲迎还拒,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扭扭捏捏地一步步走到了台上。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过于肥胖的身躯挪上舞台,走到台中央去,她用双手捂住嘴巴,圆乎乎的脸蛋在灯光的照耀下像颗熟透了的苹果。他说,你应该看着我。于是她看向了他。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我不禁要笑出来了,一胖一瘦,真是滑稽。《月亮代表我的心》的音乐响了起来,他们随着音乐,在舞台上慢慢挪动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偶尔失态地笑两声。他们在台上足足跳了一分钟才停下来。他对台下的人说,这一趟我觉得没有白来。他的表情十足的真诚与自信。为了感谢这位美丽的姑娘,我决定自掏腰包,送她一台电磁炉。说着他接过台下人举上来的盒子,递给了她。我的同学羞涩地微微鞠躬,说了声谢谢,随即小跑着下了台。他对观众说,下面把时间交给主持人。
他下台后,绕到了后台。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现在卡车头边。他又换回了先前的衣服。他看见我了,我也在看着他,他对我笑笑。他进了副驾驶室,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我依然盯着他,他再次对我笑笑,这使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将目光移到舞台上去。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他正对着手机看,按了几下按键,就把手机收了起来。我鼓足勇气向他走去,我的行为突然得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但我的确向他走了过去。我站在车窗下方,抬头仰望着他,我说,你好。他看上去有些惊讶,但马上镇定了下来。他说,你好,有事吗?我说,我很喜欢你的表演。我撒了谎,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他的表演,甚至对他在台上的不正经有些厌恶。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微微扭头向后看去。没人在看我。他再次问道,有事么?我逼着自己想出点什么应答,我说,你们在这儿待几天啊?他说,你让一下。他打开门跳了下来,比我要高一点。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拒绝。我怕被我妈看到。他说,两天,明天走。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说,你们镇挺好的,有山有水,我很喜欢。这让我的心里起了一点变化,他竟然喜欢我的家乡。虽然我自己不那么喜欢。我说,你是哪儿人?他说,云南的。我说,好远啊。他说,你去过吗?我说,没有,但是地理书上学过,高原,喀斯特地貌。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朝人群中看去,过了一会儿,说,你们镇上的人挺热情的。我轻哼一声,说,都喜欢凑热闹而已。说完,我觉得有些不合适。因为我也在这个场合,那么我也是凑热闹的人之一。他笑笑,说,这儿哪里能散步呢,我想走走。我很乐意带他去散步,可我并不清楚这个小镇哪里值得去。但我说,好。
我们离开了人群,沿着小镇的街道往尽头走去,马上就出了小镇。没有路灯,群山在夜里还是有着明显的层次,远处的山淡得只剩隐隐一个轮廓。山上零星亮着几盏灯,在黑暗的包围下,显得十分可怜与单薄。我说,那是住在山上的人家。他说,我们那儿也有山,不过和这儿的不一样。我说,你离开那边的台子没关系么?我突然注意到我的普通话不标准,这让我有些难堪。我吸入一口气,联想着电视中的人物说话的方式,说,我是说,不需要表演了么?他说,没我的表演了。房间已经订好了,我待会儿直接回去就行了。他在河边的堤坝上停了下来,左右看了一下,将烟叼在嘴上,拉开牛仔裤的拉链,对着河水的方向撒了一泡尿。整个过程中,我紧张兮兮地看着小镇的方向,观察是不是有人从橘黄色的路灯光芒中走进黑暗。他抖了抖身体,拉上了拉链,冲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他点头的意思是什么,也许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没有继续往山里走,于是我站在堤坝上等着他提出要做的下一件事。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抽一支烟,就和他两个人,没有别人看见。我说,给我一支烟行吗。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像是要与我同流合污做坏事。我学着学校里高年级的学生,用两根手指夹着香烟,将滤嘴含在两片嘴唇中,他凑过来帮我点火的时候,我努力吸了一下。烟燃了。
我有一个大计划,但是面对他,我却不知如何开口了。我不确定这计划是否和他相关,看上去是的,但也可能不是。我思考着措辞,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至少在我的香烟烧完的时间内。我问他,你叫什么?他说,我叫昭昭。我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因为他没有告诉我他的真名,这个名字显得有些没诚意。他没有问我的名字。他说,你长得像我弟弟。我开始想我在黑暗中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黑暗中的我看上去才像他的弟弟?我没有问他,扔掉了烟头,用脚踩了一下。他问我,还要吗?我说,不要了。其实我不会抽烟,烟到了嘴里,停了一会儿,我就吐了出来。没有进肺,也不是从鼻子里出来。他当然不知道这点。他也将烟头扔了,但他是使劲朝河里抛去的,烟头太轻,在空中划过一个小小的抛物线落在了河边的石堆上。他说,走吧。
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往小镇的方向走去。我听到我的心越跳越快,最后几乎像密集的鼓点一般,终于在离第一个路灯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拉住他,我说,昭昭,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他被我问住了,像是没弄懂我在说什么。他问我,你说什么?我又说了一遍,我能跟你们一起走么?我开始解释我为什么想和他们一起走,不想上学,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在学校里待着白费时间。我撒谎了,我的成绩没多好,但再有两年,考上个大学,还是有可能的。只是一想到我那个一身肥肉的初中同学也是会上大学的,我就觉得大学不上也罢。很久以前,我便开始酝酿这个计划。我想过外出打工,先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找到工作,再联系家里。我也想过去流浪,甚至在数学课上设计了路线图,先到郑州,再坐火车去兰州,然后再去新疆。但最终,我没有钱,也没有这个勇气。昭昭没有回答我,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微微抬起头,像是一个被检视的士兵,十分坚定地展示着我的决心。他叹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刻拒绝。这让我觉得我已经胜利了一半。我连忙分析计划的可行性给他听。我在县城里念高中,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可以跟父母说我去学校了,再冒充我爸给老师打电话说我生病了要晚两个星期再去,等双方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那时候我可以说服我的父母尊重我的梦想。昭昭犹豫地说,我考虑考虑。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只是在单纯地担忧着什么。他转身朝小镇里走去。我依旧跟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