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双东。“双东”是东官街和东圈门一带的简称,是古扬州城的中心区,据说这5里方圆内就有10座名宅,宅主大多是盐商富贾。双东修了几年了,整修老街旧宅,恢复本来面目,我来的前一天,4月18日,才正式开放。
才出门便上桥,发现桥下一条小河延伸而去,河水碧绿,涟漪不起,两岸垂柳,其间有杜鹃闪烁,不见人迹,实在是闹市中一清静去处。想沿河去,却恐与初衷不符。同行的朋友说,现在不去,说不定就再遇不上了。想想也是,相遇可不是靠的缘分么?既然缘分到了,随缘便是。拾级而下,原来竟是小秦淮。
扬州曾是隋唐以来的交通重镇,是盐、粮的重要集散地。清乾隆嘉庆年间,扬州盐业极盛,城里盐商云集,水上盐船如梭,南朝宋文学家鲍照在《芜城赋》里说到昔日扬州胜景:“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車慧),人驾肩,廛阐扑地,歌吹沸天。”真一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屋宇层叠、人声鼎沸的景象。道光年间,盐法改变,扬州盐业每况愈下,加之海运逐渐代替漕运,扬州作为交通枢纽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辉煌是辉煌过的,可扬州小,扬州人晓得自己的位置,跟毗邻的南京、杭州相比,扬州人自称小甘称瘦—一小扬州小秦淮瘦西湖。这样一来,小虽小,因为有自知之明,也并不寒碜,倒是精致可人。
极窄的河道,简直算不上河,说渠更合适些。水边小路幽静至极,不见人迹,树叶新发,青翠欲滴。不知名的树,树皮如紫缎,光滑晶莹;杜鹃不多,开得美,红的紫的白的粉的。红的是映山红,紫的是映山紫。北京的花卉市场上,是春节前后最盛,红艳艳的一片夺人眼,也算是花之魁首了,跟扬州的杜鹃比,却差得远。
有句话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其实花草并非无情。且看扬州的杜鹃和北京的杜鹃,就知道了。南方花草到了北方,花还开,叶还青,却没了灵气。为什么?风不一样了,水不一样了,就像人,半饥半饱死不了,心情抑郁亦能活,可是精气神儿没了。烟花三月本是映山紫盛开的季节,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却因天气冷,多含苞未开,有先开的,比如这小秦淮边上的几株,一着眼,便叫人顿悟。
它们开放得昂扬而娇美。好像少女,清澈而略带些懵懂的,并不大知道自己的美,只是尽情尽性地开放,这份没心机的透彻,引人喜欢。初春的河边,湿润的空气、温和的阳光里,看见花的欢喜,不由想起祖父的诗:“春来枯槁皆青翠,不尽芳菲思。”祖父去世的时候,我正是那样一个心思懵懂的少女,没问过他,这个“芳菲思”,说的是人之思,或是花之思?
祖父郑诵先,北方章草书体代表人物,书法界素有南王北郑之说。启功先生在祖父面前亦自称“长白后学”,对他的书法、诗文及为人极为推崇,他说祖父的章草“并不故作转折藏锋,以逐方圆之态。而随手落笔,圆满天成,乃征于柳法之深造自得。非如世俗之习柳书者,直处如细干,转处如关节,必几番揉旋,以呈球状,观先生之融会贯通处,可悟善学古人之道,不在追逐斧凿毡蜡之痕迹也。”
祖父曾与张伯驹、黄君坦等人主持坛坫,启功说祖父“更好骈俪之体。骈声之学,尤擅胜场。壮岁出山,以文翰历为名流记室”。他还说起向祖父请教作诗的事,“每为拈韵,常呈先生座前,必获承蔼然相接。阅所习作,未尝批抹,但见注目沉吟时,自知必有疵累。进而请益,所获良多。”
可惜祖父的诗文大多散落,荣宝斋出版社的《郑诵先书法集》里只有少量楹联为他本人所作,录写的大多是古诗文。
偶然间与小秦淮相遇,偶然间想起祖父,他的字他的诗他的面容,他甩着手杖,在月坛北街的住所附近散步的样子。一切都不曾安排,不期而遇,是缘分,是可知中的不可知,不可知中的可知,是不可说的事,人生之趣存焉。
水很快被打断了,一座石桥,汉白玉栏杆,桥上是农贸市场。市场不干净,杂乱无章。水却不理会这些,过了桥,接着走下去,依然是静如处子的神气,置身边的闹市于不顾。
绕出市场,经过教场门楼。校场原先是热闹去处,相当于北京的天桥,现在只剩了门楼。门楼簇新,不是古物,所谓地是物非人亦非。
到了双东。一条商业街,集中了扬州著名的老字号,一式的老式门脸,关门时是要一块块上门板的。
五谷巷。一个模样文雅的老太在巷口大喊陈清扬,“陈清扬,快跟上!你们上哪去了?我不在这儿等你们,你们待会儿根本找不到的!”北方口音,满腹怨气。原来是几个老者结伴而行,这一个等那一个,等得不耐烦了。
跟着大叫陈清扬的老太进了巷子,果然狭长曲折。磨蚀了的老墙,在碧草绿树间掩映着,越发引人发思古之幽。
五谷巷15号。黑漆铁门打了花钉的,相当考究,门牌上写“徐寓”,院子里看不出有没有人住,神气颇像舞台布景,而巷子深处,一个老伯在生火,弄出好大烟来。他拿了扇子扇,烟一直涌到巷子口。这个不是布景,是生活。真真假假,就是今天的扬州古城,你进去,常常不知身在几时,刚刚觉得恍如隔世,忽然间来了生活中的人,原来一切并非梦境!
五谷巷的民居,老屋大开着门,里头低矮漆黑,大白天也只见些人影。一张方桌,一家人正吃午饭,一律埋着头,就那么漆黑着,不开灯,也不言语。
一扇破败的小木门上贴了红的“福”字,“福”字下面有蓝底白字的横条纸,写着“南无阿弥陀佛”。老墙衰瓦之间,却总有惹人的新绿,一丛或一片,真是美,是早晨和迟暮的对比,是青春和衰老的相谐。
在一个敞开门的院子前停住,院子里像是住了不少人家,自盖的小棚小房已经改变了院子原有的格局,只感觉处处参差着,不齐整。门口这一家给自己搭了篷檐,篷檐下一只像是由油桶改制的炉子,炉子上赫然坐着一只大铝壶。铝壶通体熏黄,只有壶盖银白,像才给人用心擦过的,嘴壶上套了个小小的黄铜套,大约是做鸣哨用的。看看金鹰购物中心那一带,还有文昌中路,多么宽敞而又时尚的城市,谁想到还有人用这样的壶烧水呢?后来在老城东门口发现另一个炉子,跟这个颇相似,原来并非油桶改制的,而是叫做双面搪瓷圆柱炉,标明万家牌。炉子像是用久了,熏黄的,看上去真就像个汽油桶。一个画着小鱼游水图案的沙锅坐在上头。沙锅也用久了,跟炉子一样的气色,熏黄的身上沥着褐色汤汁,却有一只干干净净的青花玲珑小碗搁在反扣的锅盖上,里头装了四只卤蛋,一把不锈钢长把勺斜架在碗沿上。有妇人从院子里出来,看见我们,说:“这边不好看,那边新修的,去看那边。”
走着,遇见李长乐故居。此人清代将领,家贫失学,7岁时便善狭弹追飞,后来人了淮军,因作战骁勇,不断得到提拔,最后官至湖北湖南直隶提督。后驻扎芦台,扼天津大沽,为防御外敌,修防筑城,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卒于任上,谥号“勤勇”。看来这是个文化不高却虎虎有生气的耿性之人,爱国心切,敬业心强。正厅里有他穿了铠甲的蜡像,不好看。房子里装修味道浓郁。
黄昏时候漫步东关街上,遇见赖氏汤圆店,店面小,生意却好得很。汤圆有烧卖大小,四种馅,称四喜汤圆,肉、菜、黑芝麻和豆沙各一只算一份。煮汤圆的锅在门口的街上。朱师傅看上去四十多岁,热情得很,叫我们站在外头吃,不用到里头排队了。他还让我“先拍个照”,指点我说:“你这样,从上面照。”陕门按下,四个肥肥白白的汤圆头挨头地挤在碗里。汤圆三块一碗。从前歌里唱的“小二哥的汤圆”是三毛一碗。果真糯香鲜美。他问我:你们是记者啊?我说是,回去写文章说说你的赖氏汤圆。他说嗯,给我们做做宣传。
我临走又去了一次,也是黄昏,天色暗了,从广陵书社设在东关街上的门市出来,觉得肚子饿了,前行,就到了头天吃鹅的地方。一个破旧的小窗,开了窗是店,关了窗是家,起名“六子烧老鹅”。大红漆料涂就的招牌真不讲究,生意却蛮好。我们过去问好吃么,男的手持切肉刀,说好吃得很呐,你尝尝,尝尝!女的扯了食品袋来拣了一小条鸭肉,递过来。尝了,果然不错。称了半只,一路吃起来。这会儿,“六子烧老鹅”已经打烊,窗口里灯光隐隐的,已经不是店,而是家了。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里曾经说: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过分可怜了。
而赖氏汤圆门前还火热着。站在阶下朝里望,看见朱师傅;他回头也看见我,露一口白牙笑了,招手说:进来进来!
冬荣园在东关街上,原为陆姓盐务官员住宅,旧称“陆公馆”。据说当年垒土为山,山势自西南向东北平衍,与后院房合相连。院北馆合三间,接以两厢,绕以抄手游廊,成庭院四合之势。园内植物似怪石,参差错落,间种松梅,而以“梅作主人”,石山别具一格,庭院盛极一时。现在园林部分已毁,花厅1984年移置瘦西湖“西园曲水”,园中尚存二进门的雕花门楼、厅房及住宅两路五进。门楼砖雕极美。其实,这个院子已基本全毁了,散发着垃圾味道,从大门到二门的通道,只有一人宽,右侧墙壁完全是破烂木板拼的。昔日荣耀荡然无存,所剩的只是那个雕花门楼,极其精致秀美。
走到东城门,发现墙上一个洞,细细看去,墙原来不是砖的,而是画了砖样图案的板子。这事我后来跟出租车司机说起,他说那一定是暂时代替用的,双东“四一八”才开放,哪里来得及弄那么多东西!扬州人开口必称“四一八”,就是这个烟花三月国际商贸旅游节的开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