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城里人不喂猪。”一群人往三羊这里来的时候,三羊正在供销社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着满脸紫疙瘩的售货员在给老酒鬼打酒。售货员手里提着木头做成的酒端子,声音像正在慢慢溶化的水果糖。
三羊听见她水果糖一样的声音,就猜测她肯定是刚刚吃过了一块糖,心里便又一次想自己长大后也要到供销社里来卖东西,卖糖块。这样,他就可以像紫疙瘩脸一样,舌头尖上天天都能有甜掉牙的糖块在滚动了。
老酒鬼现在已不能天天下河打鱼了,但还是和天天下河打鱼时一样爱喝酒,揣着一毛钱也会跑到供销社里来,背着渔网,半截身子趴在卖盐卖酒卖酱油醋的柜台上,鼻子使劲吸着气,吸着酒缸里飘上来的酒味。每次都是吸上半天后,他才会吆喝着那个脸上长满紫疙瘩的女售货员过来给他打酒。他手里捏着一个小黑碗,一毛钱的酒可以打一碗。
三羊听他爹说过,紫疙瘩脸是从上海来的知青。三羊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但是猜想那里一定有很多船。他在电影里看到过大海,有海的地方好像都会有很多船。紫疙瘩脸来了之后,生产爹和夏老师总是喜欢往供销社里跑,三羊发现他们有时候进去了根本就不买东西,只是靠在柜台上笑着听紫疙瘩脸讲上海的故事。夏老师还喜欢和她谈论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三羊看过这部电影,并且还会背“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这些是夏老师和紫疙瘩脸第一次说过《霓虹灯下的哨兵》后,带着他们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时教他们背的。夏老师还告诉他们,《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那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南京路,就是在上海。上海人吃的粢饭,米饭团里不但裹着油条,油条上还会粘着白糖呢。在上学的路上,三羊吸着口水,把这些秘密告诉生产时,没想到生产一撇嘴角,说谁用你来说,这些事我爹早就讲过了,我爹还给我娘说,上海的女人都是资本家小姐,头发都喜欢拿火剪烫成女特务那样的弯圈圈,她们还爱穿高跟皮鞋,搽粉点胭脂,穿露到大腿根的旗袍。“你知道什么是旗袍吗?”生产神气地问他。三羊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来旗袍是什么。“旗袍就是大褂子。我爹说那些资本家小姐爱光着屁股穿大褂子,是因为穿着它们放屁时,屁味一下子就会跑光了,别人闻不到臭味是从哪里来的。”生产说。
还有他父亲,三羊一边看,一边想。以前,他父亲放工后不是蹲在屋檐下背靠着土墙抽烟,就是半弓着腰倚在磨台上抽。但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也不在天井里抽烟了,只要供销社的门敞着,他就会蹲在供销社门旁边抽,有时候烟锅里根本就没有烟。他父亲蹲在那里,一定也和他一样,是为了闻供销社柜台里飘出来的水果糖味和点心味。另外,肯定还有紫疙瘩脸脸上搽的那些好闻的、香喷喷的雪花膏味。整个村子里,只有紫疙瘩脸上有这种香喷喷的甜味道。
没人进供销社买东西,生产爹和夏老师也不来和她说话时,紫疙瘩脸就坐在柜台里头的矮凳子上剪指甲,把十个指甲都剪得秃秃的。老酒鬼每次把她吆喝过来,看见她掀酒缸盖子的手指甲秃秃的,就着急地说:“你这个丫头,指甲盖子弄得这么秃,下了工还怎么去拔草喂猪、掐菜弄饭?”
紫疙瘩脸糖块似的笑一笑,说您怎么老是忘啊,我们那里没人喂猪。
有时候紫疙瘩脸并不去接老酒鬼的话,甚至看也不会去看他一眼,只是悄无声息地低着头打酒,白色的脸跟一颗落在柜台上的盐粒子似的,闪着耀眼的光芒。三羊喜欢看她脸上那些盐粒子一样的光芒。生产姐的脸也是很白的,但是生产姐的脸上没有盐粒子的光芒,也没有她脸上香喷喷的雪花膏味。
每次,不管紫疙瘩脸答话不答话,只要她掀开了酒缸,一只手里捏起了酒端子直立的长把,一手端过了老酒鬼放在柜台上的小黑碗,老酒鬼就没有工夫去管她指甲的长和短,管她能不能掐菜做饭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从酒缸里提上来的酒端子,嘴里慌里慌张地喊着:“慢了慢了!丫头,你手一慢,酒就洒回去了。”
老酒鬼说的洒回去的酒,是指紫疙瘩脸手里的木端子从酒缸里提起来时,木端子外面带起来的那些酒。
泛着细碎酒花的小黑碗被紫疙瘩脸心不在焉地放回水泥台子上,老酒鬼从来都不忙着去端碗。他先是把脸悬在酒碗的上空,深深地吸上几口气,一直把碗里飘浮上来的酒气吸到肚子里,待酒气在肚子里慢慢地迂回扭动上几圈,香味慢慢地泛上来洇透舌根后,他才拿中指蜻蜓点水样在酒碗里蘸一下,舔在舌尖上。舌尖上回昧完了,他还是不急着端酒碗,而是再次伸出一根手指,像在酒碗里蘸酒似的在舌尖上湿一下,伸到靠近盐池子的柜台上,蘸几粒散落的细盐花抿进嘴里。抿完盐花,咸味逐渐淡下去后,他方端起酒碗来,一仰脸,一气把碗里的酒闷进去,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另一只手火速捂紧整个嘴巴,拦挡着酒气从口舌问泛出来,溢出嘴唇去。
为了一毛钱的酒,老酒鬼时常要跑好几个门子,把家里的柴禾当作利息典给人家,才能借到一毛钱,打一碗烧酒过过酒瘾。运气好的时候他弄到了两毛钱,也会一下子全买了酒。两毛钱的酒喝下去,他就会脸红着,把酒碗揣在怀里,踉跄着步子,渔网斗篷似的甩在身后,胡乱唱着很多人听不明白的《打渔杀家》,在街上东倒西歪地走来走去。两腿站不住了,就靠着一个墙根溜下去,靠着墙根呼呼地睡上半天,逢上雪天雨天也是如此。
典光柴禾后家里没有烧的了,老酒鬼就去找孙子夏老师。夏老师讨厌他天天背着渔网,睡觉也盖着,便赌气说我又不是柴禾堆和煤矿,天天烧都烧不完。老酒鬼说你带着手里的孩子们去树林子里捡呀,学校里又不正儿八经地上课,猪狗一样放着他们也是放着,放不好还会惹出祸端来。他这样说过后,夏老师低着头沉思一会,挥挥手,就让生产带着学生们到村子外的树林里给他爷爷捡柴禾。捡柴禾的时候,三羊自然也要去。但三羊不愿意去给别人捡柴,他自己家里还没有柴烧呢。所以,看见老酒鬼手里捏着小黑碗到供销社里买酒喝,他就躲在门口或者窗子下面,偷偷地骂他死酒鬼,咒他撒网打鱼的时候被水鬼变化成的大鱼拽住渔网拉到水里头淹死,然后像人吃鱼那样被水里的大鱼小鱼和满河的泥虾吃掉。
生产爹走到三羊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大声吆喝道:“三羊,你个小兔崽子在这里伸头缩脑的看什么?走,前头带着路,到你家里看看去。”
三羊翻动眼皮看着生产爹说:“你又不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不认识路,还要抓个带路的。我还要看老酒鬼喝酒呢。”
“老酒鬼喝他的酒,你又不是下酒菜,看什么看!”生产爹说,“快走,葛主任要到你家里看毛主席像。”
“毛主席像就在墙上贴着呢,”三羊吸着鼻子说,“你们站在门口就能瞅见了。”
“四清那个捣蛋鬼呢?”生产爹又说。
三羊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四清,知道他又找地方掏鸟窝去了。但他不想告诉生产爹,就说:“你去问四清自己,我又不是四清,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在生产爹的手里挣了两下,三羊伸长脖子往供销社里面瞅了瞅,说:“你们看,老酒鬼开始吃盐了。他每回喝酒都这样,要先在柜台上蘸点咸盐花吃。”
被生产爹叫作葛主任的矮胖子走到三羊身边,顺着三羊的眼睛往供销社里看了看,又低头看了两眼三羊,慢吞吞地说:“你叫三羊?来,你说,你想不想吃糖块?”
三羊回过头来看着那矮胖子,看完了,又看一眼生产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问他想不想吃糖块。难道他说想吃,这矮胖子就会给他买?嘁,自己又不是他们家的一门重要亲戚,骗谁!
生产爹也被弄糊涂了,他笑嘻嘻地扫了眼葛主任带来的一伙人,眼睛又绕回到葛主任身上,同样笑嘻嘻着说:“葛主任,咱们是不是不去他家?”
葛主任没理会生产爹,而是推开了另外一扇红漆斑驳的木门,进了供销社。三羊听见他对里面正在摆弄货架子的紫疙瘩脸说:“小尚,先不要忙了,给我抓两毛钱的糖块过来。”
三羊好像还没来得及眨眼睛,一把糖块就伸到了他眼前。葛主任看了一会手里裹着红色糖纸的糖块,然后将眼睛从糖块上移到三羊脸上,看着三羊的脸说:“三羊,你要是不说谎话,答完我问你的话,这把糖块就全是你的了。”
“你先说问什么。”三羊看着那些拥挤在一起,漂浮着甜味的糖块说。它们的甜味,已经钻进了三羊的鼻子里,像谁伸过来一根草尖在挠动着他的鼻子,勾得他喷嚏都要出来了。
“简单的很,就一句话。”葛主任说,“你只要告诉我,你们家,是谁把黏粥糊到了毛主席像上就行。”
葛主任也在把“黏粥”说成“黏煮”。三羊微微地愣了愣,猜测这个矮胖子肯定不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因为从上海来的紫疙瘩脸从来也不把“黏粥”叫成“黏煮”。她喜欢把“黏粥”叫做“稀饭”。
黏粥是拿高粱面子或是地瓜面子下到开水里煮成的稀汤,村里人都把这种稀汤叫做“黏粥”,发音“黏煮”,夏老师和生产爹也这么叫。紫疙瘩脸来了后,三羊发现的第一个秘密就是她把“黏粥”叫做“稀饭”。后来三羊又发现了另一个秘密,紫疙瘩脸来了没一个月,夏老师就跟她学着,把口里的“黏粥”变成了“稀饭”。三羊也觉得叫“稀饭”新鲜,回家便也学着夏老师的腔调,把“黏粥”说成了“稀饭”。谁知道他父亲听了,脸色一沉,一扬巴掌就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他下次再敢乱撇洋腔,忘了祖宗的叫法,就到猪圈里啃猪粪去。
三羊转动了一下眼睛,扭脸看着生产爹说:“那是我和四清弄上去的,是不是生产给你们说的?”
“你可不能红口白牙的瞎胡说。”生产爹寒起脸色,带着一脸的霜雪说道,“生产天天在街上疯跑,要上学还要捡柴禾,哪有工夫去你们家溜门子。”
“他天天都去我家,就是你没看见。”三羊说。
葛主任剥了块糖放进嘴里,把糖纸放在鼻子尖上闻了闻,声音响亮地嚼动了两下,又响亮地吞咽了一下溶化出来的糖水,然后,他看着三羊用舌尖舔湿的嘴唇说:“那些黏粥是你爹糊上去的,还是你娘糊上去的?”
“都不是。是我和四清吃饭的时候拿筷子敲饭碗玩,筷子敲上去的。”三羊跟着吞咽了一下口水,盯着葛主任手里的糖说。
“是你爹支使你们那样敲碗的,还是你娘?”葛主任嘴里嗞嗞地吸着糖水。
“都不是,是我们自己敲的。黏粥没有爹,一敲就凉了。”
“黏粥怎么就没有爹了?”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问。
三羊看了一下他的眼镜,说:“高粱秆子就是黏粥的爹。高粱秆子被砍倒了,卖给人家盖了屋,高粱粒子先是被磨成了面,接着又下进锅里煮成了黏粥,黏粥哪里还有爹护着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