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天里,中午的太阳也仍然是温暖的。温暖的光线打在供销社的玻璃窗子上,反射回来落在三羊身上,光线就变得更加温暖了。整个村子里只有供销社里有玻璃窗子,三羊除了喜欢站在供销社门口闻糖果的甜味,剩下来就是喜欢在天气暖和时,站在玻璃窗子前看玻璃了。有时候他透过玻璃看柜台里面五花八门的物品,一匹一匹竖着的布、铁皮和竹子皮的暖水瓶、带牡丹花的洗脸盆、红色绿色的铅笔……还有写字的方格和横线本子,能裁成本子的二分钱一张的白纸,这些都能看见,唯独遗憾的是看不见放在货架最底层的玻璃瓶子里飘着甜味的糖块和点心盒子里的点心。有时候他是从玻璃上看街上的人和物,看走进供销社里和紫疙瘩脸说话的生产爹和夏老师,看蹲在供销社门口抽烟的父亲,看在街口缩头缩脑的生产,看走来走去的鸡和狗,还有在风里摇来晃去的树木。这些人和物在玻璃上来回地动着,让三羊觉得就像是在幕布上看一场一场的电影。这是他独自揣着的另一个秘密,他从来没告诉过生产他们,连四清都没有告诉。
三羊跑到窗子跟前看了一眼玻璃。玻璃窗子是关着的,他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圆圈,又跑回来,看着矮胖子手里的糖块。他想像着糖块含在嘴里冒出来的满嘴甜水,就说:“我已经答完话了,还没给我糖呢。”
“你还想吃糖?”跟在生产爹屁股后头的狗屎民兵连长说,“有你吃糖的日子!”
“等我长大了,像紫疙瘩脸这样站在柜台里卖东西,我就能天天吃糖。”三羊说。
葛主任瞪着眼睛看着三羊,看得三羊低了一下头。三羊看见他眼睛里像是有一把杀猪的刀子。他把手里的糖块随便往旁边的人群里一撒,对生产爹说:“走,先去看看情况。”
“矮胖子,你是骗人精。”三羊看着撒出去的糖,伸手指着一边的葛主任,“你说过的,我答完你的话,你就把糖块全都给我。”
“给你个屁!”生产爹看着葛主任的脸色,揪住三羊的袄领子,把他悬在半空中旋了一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吼道,“再不住声,我找块鸡屎糊在你嘴里。”
“他就是骗人精。”三羊说,“你把我放下来,你和骗人精是一伙的,是帮骗人精的,你也是骗人精。你们嘴里才该糊鸡屎。”
生产爹捂住三羊的嘴,朝前紧走了几步,低下头去低声骂道:“小杂种,你是不是真想找死?你要是再不住嘴,葛主任一句话,就能把你和四清都投进监狱里去,往柱子上一铐,让你日里夜里都看不着日头的脸。”
三羊家的大门就一个空门框架着,门板早被他父亲卖掉换了盐。三羊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搓旱烟叶,抬头看见一群人朝他家走来,三羊被提在大队长的手里,忙惶惶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生产爹说:“大队长,三羊又惹祸了吧?是不是又去标语纸上胡写乱画了?他天天跟在老酒鬼后头看打鱼,就爱到处画那些烂鱼。”
“我没在标语纸上乱画。”三羊抢先说,“他们都是骗人精,说好了问完话给我糖块,可问完又不给我了。”
“你们家的毛主席像上是不是糊上黏粥了?”生产爹扔下了三羊,指着葛主任说,“这是公社革委会的葛主任,他来咱们大队里开过很多次批判会了,你应该认识。葛主任今天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的。”
三羊的父亲搓了半天手,搓完了,抬脚在三羊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都是三羊和四清这两个不懂事的狗杂种,吃饭的时候举着筷子在碗里胡敲,就把碗里的黏粥甩上去了。”
“恐怕是你支使他们敲的吧?小孩子怎么知道破坏伟大领袖的像。”葛主任看着三羊的父亲说,“听说每次开批判会你都不积极参加,参加了也不举手喊口号,你心里是不是对毛主席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有很大意见?”
三羊的父亲看着众人,结巴了半天,脸都红了,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们不敢搞破坏,我没有一点意见。”
“他耳朵聋,反应比一般人都慢,但他肯定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这点我可以给他做证明。请毛主席像的时候,他比谁都积极。”
给葛主任解释完了,生产爹转脸看着三羊的父亲大声说:“你给葛主任说,你心里是不是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
“拥护,我们一家人举双手拥护。”三羊的父亲说,“都是没攒起钱来,等攒够了五分钱,我第一件事就是到供销社请张新的回来。请回来的时候再贴高一点,让这两个小杂种踩着桌子也够不着。”
葛主任没理三羊父亲的话,而是黑着脸进了屋子。生产爹弓了弓身子,也跟在后头钻了进去。屋子矮,里头暗得像突然阴了天,一只鸡在饭桌上站立着,正左右甩动脑袋看着闯进屋里的两个生人。生产爹的眼睛在墙上找了一个来回,才看清毛主席像就贴在黑乎乎的饭桌上方,像上果然糊了一些黏粥。
生产爹转过眼睛来看着葛主任,还没来得及开口,三羊已经从后面挤了过来。他的手在像上摸了摸,仰头看着生产爹和葛主任说:“要是纸不怕水,能洗就好了,我把它揭下来,拿到河里去洗一洗。黏粥一见水就泡光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批判典型。”葛主任黑着脸从屋子里走出来,扫了一圈围住他的一群人,让他们也进去看看。最后,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戴眼镜的高个子说:“你组织人好好抓一抓,不追究大人了,就这个,定上个‘小爬虫’的名。我敢肯定,这在全县、全省甚至全国,肯定也是独一份的特殊典型。”
“‘小爬虫’?‘小爬虫’是什么?”三羊绕着磨台快速地跑了一圈,然后跑过来,跟在后头追着问,“它像虱子,还是像跳蚤?”
“滚回去!”他父亲跟在一群人后头往外走着,回头对他低声吼道。
三羊的两只手抓在门框上吊着身子,眼睛看着父亲的后背。父亲跟在那群人的后头,亦步亦趋地走着,样子跟一只挨了鞭子的羊似的,步子都有些不敢往前迈了。一会儿,生产爹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就立刻停下了,像是突然看见了伸向他脖子的一把刀子,后背都因着对那把刀子的恐惧而弓缩了起来。
三羊从门框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到父亲身边,扬起脖子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问道:“爹,生产爹刚才给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父亲的眼睛还在看着走远的一群人。
“我看见他回头给你说了。”三羊说,“他是不是让你买一张新的毛主席像贴上?”
“是。”他父亲说。三羊看见他的眼睛还是在盯着走远的那群人看,仿佛他的眼睛已经风筝线一般拴在了他们的后背上。
“那个矮胖子就是骗人精。”三羊朝那群人的背影指着说,“他问完我话,就把糖块全都撒给了站在旁边的人,一块也没给我。”
“他和你无亲无故的,凭什么给你买糖吃。就是给也不能吃。”
“他问我话呢。他说我不说谎,回答完他的话,那一把糖块就都给我。”
“等咱们有钱了,爹给你买一大捧,叫你吃得一辈子也不想再吃它。但是你现在得记住爹的话,以后别人越是拿甜东西换你话的时候,你越是不能开口。”
“反正那个矮胖子和生产爹再问我什么话,我都不会给他们说了。”三羊说,“我长大后要跟紫疙瘩脸一样,站在柜台里卖糖,不用你买。”
“四清呢?”他父亲转过身子走了两步,说,“你去把四清找回来。”
“他找地方掏鸟窝去了。”
“掏鸟窝也找回来。给他说,我不叫他掏了。”
“可我还没看完老酒鬼喝酒呢。”三羊说。
父亲在半空里对着他一扬巴掌,呵斥道:“他喝酒能喝饱你的肚子,还是能给你喝出两条鱼来熬着吃?”
三羊嘴里不满地小声嘟囔着,还是跑过了供销社的门口,找四清去了。穿过了三条街,又转过了两条胡同,把他和四清平时去掏鸟窝的几个地方挨着找遍了,也没看见四清的影子。
从丝瓜胡同里出来,三羊站在一棵椿树下想了想,就往打麦场上的场屋子跑去。场屋子没有门,四敞大开着,从收完秋后那里就是麻雀的天下了,里面的麻雀一窝一窝的,被人摸走一窝,过上没两天,里头保准就会有一窝新的麻雀在那里安营扎寨了。所以一到秋天,他们都争着进那里去摸麻雀,一摸一个准,从来都不会空着手出来。
离打麦场还有一百步远,三羊就听见了从打麦场上传来的热闹声音。不用猜,三羊就知道生产他们肯定都在那里,而且,他们一定是摸到了小麻雀,正在用细麻绳子拴着麻雀的脚,在放小麻雀玩。麻雀胆小,特别是那些刚学飞的小麻雀,脚上拴了麻绳子,被他们握在手里反复放上几次,就会吓得耷拉了翅膀,耸了毛,再也飞不起来了。天空里,就再也不会有它们的一对灰色翅膀划过的痕迹了。
跑到麦场边上,_一羊看见四清果然在那里,正和生产一人手里握着一只麻雀,在比赛着放麻雀。
一看见他们在放麻雀,三羊就把自己跑来找四清的事给忘了。他跑到四清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四清,谁赢了?”
“当然是我。”生产神气地说,“四清摸到的麻雀太小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这时三羊想到生产爹抓他袄领子的事,要不是他抓着自己的袄领子,自己或许就能钻进那群人里抢一块糖了。于是,三羊瞪着生产说:“你赢了有什么了不起。你爹是骗人精,带着公社的那个矮胖子来骗人。”
“我爹骗你家什么了?”生产说,“你爹才是骗人精呢,借了我们家的两毛钱去买盐,天天说还,到你家的盐吃没了也没还。”
“你爹就是骗我了。他带着公社的那个矮胖子,说好了问完话给我一把糖块,可等他们问完话,又一块糖都不给我了。”
“一把糖块?他们要问你什么,能给你一把糖块。”生产说。
三羊说了事情的经过。
生产说:“你要是答错了,他们肯定一块糖也不会给你。我们在课堂上答错了题,夏老师还用小木棍子敲我们脑袋呢。”
“我说是我和四清吃饭的时候敲着碗玩,敲上去的。不信你现在问问四清是不是?”
“你保证没说错?糊了黏粥就换张新的呗。”生产说,“我爹喝醉了酒,还把毛主席像章掉进黏粥锅里去了呢。”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说要抓个‘小爬虫’当典型。我问他们‘小爬虫’是像虱子还是像跳蚤,他们都不给我说。我本来还想缠着问问的,可我爹跟在他们后头让我滚回去,我就滚回去了。”
“我们家里又没有‘小爬虫’,他们到我们家里抓‘小爬虫’干什么?”四清问,“‘小爬虫’是不是‘血吸虫’?”
“我也不知道‘小爬虫’是什么。”生产说,“三羊,我们玩我们的,别管那些大人,让他们都抓‘小爬虫’下酒去呗。那个矮胖子没事了就爱找我爹喝酒,好像我爹是那个紫疙瘩脸,是在供销社里卖酒的。”
三羊说:“那个矮胖子就是找紫疙瘩脸买的糖。”
“你现在要是肯和我一块放麻雀玩,我保证明天一定补给你两块糖。”生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