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着那眼老井的水长大,浑浊的井水养育了我,也深深地伤害了我。对那口水井的恐惧,一直延续到参加工作以后。
与旱塬上的井相比,我们村的那眼井根本不配叫深井。与干旱缺水的地区相比,有那样一口深井是村里父老乡亲的福祉。在风沙弥漫的干旱地区,有一眼幽暗的深井,就是赐福的神灵,包含着渴望,让喝过井水的人永远心存感激。又像张开的嘴,嘴唇干裂,在娓娓讲述着一个个悲凉的故事。干旱的黄土高原上到处都有渴望着水井的村庄,每个村庄,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就是村里的那眼深井。
距我们村不过七八里地,是绵延数百里的峨嵋岭,我的曾外祖母家就在峨嵋岭边沿的一个村庄。每年随祖母去那里走亲戚,看的最多的是井台上汉子们的绞水。那里的井要比我们村的深得多,从圆圆的井口朝下望,黑洞洞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水。辘轳粗得像牛腰一样,缠绕在上面的井绳如同蟒蛇,盘起来有好几尺高,辘轳把儿也更长更弯,能容得下两三个人并排扳动。水桶是专用的,叫柳罐,有木质的鋬,内壁用柳木板拼成,外面裹铁皮,钉上密密麻麻的铆钉,异常结实沉重。让人觉得奇怪的是罐底呈锥状,不能平放在地上。许多年后,我请教一位老家在峨嵋岭上的同事,他说:用锥形的底,是因为井太深,水桶下去后容易入水。汉子们绞水的场面非常壮观,长长的辘轳把上,密密地排着粗大的手,一边两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面对面,一面气喘如牛,一面嘿嘿喊着号子,一会儿直腰伸臂把辘轳把儿扳过头顶,一会儿又弯腰曲臂把辘轳把儿扳到怀里,两面一俯一仰,一展一收,辘轳吱吱呀呀响,井绳徐徐上下。井洞里始终有一只罐,装满水的柳罐往上,空罐往下。井口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用力拽绳。等水绞上来,井口的汉子用脚踩住井绳,另外两位咬牙咧嘴,迅速用粗大的手从两边扯住罐耳,像擒住贼寇一样,抬离井口,哗一声,倒入井旁的石槽里。另一面,一只只水桶早就排成长队,再一瓢瓢刮到桶里,挑回家。
曾外祖母家门前有一个巨大的池泊,水面上漂着绿苔和柴草,撇进去一块瓦片,也能一圈圈泛出涟漪。池畔的老柳树植根在这旱塬难得的水池旁,长得高大葳蕤,在池塘里映出倒影。池泊一周,坐着说说笑笑的女人,花花绿绿的衣服浸泡在水里,噗噗作响的棒槌声不断。一条石铺的小路从巷里一直通到池底,不时有汉子走下来,手持扁担,把水桶抛向空中,朝水面上斜掠过去,灌满,一使劲吊上来,再悠悠担回家。在这片旱塬上,井里的水只供人饮用。洗脸,洗衣,饮牲口,全靠池塘里的水。池塘实际和水井一样重要,是对水井的补充。到了干旱季节,井里水位下降,连人也要饮用池塘里的水。因而,虽然才距离不到十里,我们那里的姑娘从不嫁到峨嵋岭上,岭上的姑娘能嫁到岭下好像享了大福,进了人间天堂。因为缺水,岭上岭下仿佛两重天。
每次去曾外祖母家,池塘边的老柳树下都站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看到有人挑水,手舞足蹈扑过去,大喊:水!水!我家的水!声音嘶哑凄惨,让听到的人心里酸酸的。曾外祖母望着那女人,说:可怜,就为一担水,弄成这样。那是个30多岁的寡妇,长的高挑瘦弱,一双大眼睛呆呆的,平常倒看不出什么,一看见人挑水马上就发疯,村里人都叫她“水疯子”。没疯之前,因为家里没人在井台上扳辘轳把儿绞水,和村里一位汉子好上了,分水时让人揭了短,一气之下跳进池塘,被人捞上来后,就变成了个“水疯子”。
几年前,我和几位朋友一起走马灯似的穿梭在山西的沟壑丘陵之间,采访山西省饮水情况,我惊讶地发现,整个山西不止一个县,十几二十万人口,上千平方公里的地方,仅有几眼水井。有的地方为凿出一眼水井,竟倾一县之力。如此缺水,不知道在这沟壑遍地的黄土旱塬上百姓们是怎样生活的。
在吕梁山区一个叫两满池的村庄里,我了解到了水井对庄稼人的重要。这是个离大名鼎鼎的黄河壶口瀑布只有几十公里的村庄,几十户人家散乱地居住在沟梁间,村南村北各有两口不大的池泊,都圆圆的像一口锅。据说过去几十年,只有这两口池泊里的水流满时,村民才不至于没水喝,两满池村因此得名。每到下暴雨的时候,村里人会一面提心吊胆地害怕大雨冲毁房舍,一面望着巷里漂满牲口粪便的水暗暗祈祷,盼望老天爷多下些雨。直到前几年,县里在十几里外打了眼深井,埋上管道把水引进村里,两口池泊才算废弃。
同样在吕梁山区一个叫西敖岭的村子里,一位拄着双拐的老人把我们带到一道深沟前。一条小路在沟坡间七折八绕,弯弯曲曲地通到沟底,这是全村人的生命线,沟底的那股细细的泉水,是全村人的命根子。每天,村人会沿着这条小路,下到沟底,一瓢瓢把水刮到桶里,再挑上来,来回一趟有十几里。沟底下,不知为水发生过多少悲惨的故事。老人望着纵横连绵的沟壑,泪水涟涟,对我们说,他那条残腿就是下沟挑水摔断的,老伴也是因为挑水累死的。
乡宁县与吉县交界的平原村有一眼古井,麻石凿出的井口圆圆的,一架辘轳立在上面,看上去与别处的水井没什么区别。井旁立着块石碑,记载着这眼井悠久的历史。这是眼旱井,就是积存雨水的井,我们那里把这种井叫水窖。制作旱井的方法很复杂,也很费力,先挖好井洞,再用黏土一层层拍实,形成隔水层。做好的旱井呈瓶状,瓶颈处就是井口。井台四周,平整成一块块慢坡状的垦畦,以保证雨水能流到井里。我们去时,一位汉子正摇着辘轳绞上一桶水,水上漂浮着细碎的草梗,水质浑浊。我问:“这水能吃吗?”汉子头也不抬,斜睨一眼,仿佛我少见多怪,说:“不能吃,吃啥?”
我确实少见多怪了,吕梁、太行山区干旱,水位低,再加上这些年开煤矿,办企业,无节制地开采地下水,许多地方地下水形成了巨大的漏斗,乡村已很难凿出通常意义上的水井。许多村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都有旱井,因为降雨量偏低,有的人家甚至把房顶的水也引到旱井。当地政府正在推广这种方式,以解决山区村民饮水困难。在一户户村民家,我揭开了旱井盖,望着漂浮着杂物的井水,实在不敢想象这样的水是如何繁衍生命的。
与这些地方的人相比,我们村很幸运,在辘轳的吱呀声中,那口古老的深井滋养了一代代人,延续了一代代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