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村头的那眼井永远像一个苍老的人,弯腰驼背,瞪着无神的眼,打量着井台下往来的苍生。我们村不大,井就在巷口的娘娘庙旁,离我家不过五十多米,每天一出门,朝东望,首先看到的就是娘娘庙和立在井台上的辘轳。几十年过去了,辘轳把儿,娘娘庙,成为村子一道永远抹不去的风景,占据着我对村子的主要印象。每天清晨,鸡鸣犬吠,呼儿唤女声过后,村子里响动最大的,一定是辘轳的哗哗声,那是村子永恒的韵律,把村人的生活不由分说地纳入到它的节奏之中。听着绞水的声音,感觉那分明就是村庄的脚步声,沉重缓慢,越走越远。
几十年后,当我在外地喝上真正甘甜的井水时,方才意识到那口深井水的苦涩。当时,那口井却被认为是周围十几里内唯一的甜水井。有几年,镇上的一位老中医在每天清晨,早早来到井台上,等着村人绞上第一桶水,用一个大大的搪瓷水杯,舀一杯,一口气喝下,大喊清爽。走时,再端一杯带回去烧开了,供一整天喝。老中医清癯儒雅,姓李,厚厚的眼镜片后好像充满了学问。据他说:喝了这早间第一杯水,可清心养目,活血润肺。
夏天,村人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干活回来,焦渴难当,路过井台,若有人绞上水来,会蹲下身,双手扳起桶耳,嘴对桶沿,咕咚咕咚,好一阵牛饮。那时候的感觉,有如饮用了琼浆玉液一般,纯粹是一种享受。等直起身来,桶里的水说不定会下去一两寸。绞水的人并不以为怪,在庄稼人看来,天底下顶不值钱的东西有三样,一是地里的土,二是庄稼人的力气,再一样就是井里的水。即使素不相识的人这么一阵牛饮,也只是一笑而已。
紧挨着我们村的那个镇子叫临晋镇,古称桑泉镇,相传旧时镇内曾有一井,井旁植满桑树,每到桑葚成熟季节,桑葚落入井内,井水因此甘甜清冽,润人心肺,镇子由此得名。但从古至今,镇上人谁也说不清那口桑泉井的位置,只能作为一个美丽的传说,或者说是一种美好的向往,留在人们记忆中。把一口水井弄得这么神奇玄妙,是因为方圆十几里内,所有的井水都是又苦又涩,喝过这里井水的外地人,说这里水硬。几十年后,有关部门化验后得出结论,这里的水一是含氟量大,二是含碱量大。先不说喝了这样的水会怎样,用这样的水洗脸,会感觉皮肤发干。一位曾经多次到镇上演出的老演员对我说:再光的脸蛋,用临晋镇的水一洗就变成涩的,能把美女洗成丑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为含氟量大,所有的人都得氟骨病,不管大姑娘小媳妇,一张嘴,满嘴都是褐色的牙齿,到了五十多岁,许多人两腿弯曲,呈罗圈状,走路抬不起腿来,摇摇晃晃,一脸痛苦。走进村里,抬眼可见拖着两条罗圈腿走路的老人,已然是幅见怪不怪的图景。前几天,我回到村里,碰见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乡亲,差点认不出来,记得他年轻时身材挺秀,几乎比我高出半头,现在站在我面前,竟像个侏儒一样,只能与我肩齐,我感到奇怪,问:“怎么变矮了这么多。”那人苦笑着,拍拍两条腿,说:“你不看这两腿弯得狗都能钻过去!你是出去了,要不也是我这样。”说完,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离去。望着他的样子,我感到了后怕。
二十多年前,一位朋友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褐色的吻》,说的是这里一位漂亮姑娘和一位外地青年相恋,接吻时露出褐色的牙齿,最终被抛弃的故事。小说写的并不出色,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原因是我对小说里描写的事太熟悉,长着褐色牙齿的姑娘见得太多。参加工作后,我有一种怪毛病,不喜欢开口说话,越是在人多的场合,这种毛病表现得越突出,外人不明白,我自己清楚,就是怕露出那一嘴丑陋的牙齿。
临晋镇土地肥沃,交通也算便利,历史上是个富庶的地方。遇上灾年,外地流民逃荒来到这里,大多不肯离去,在当地找一片地方住下来,聚集成村。这些流民大多来自山东、河南,少数来自四川、安徽。现在镇周围还有不止一个山东庄河南村。靠近镇子的村里,哪个村都能找到几个落户的外地人,当地把这些人统统叫外路人。这是一片包容性非常强的地方,有人讨饭住进了庙里,过上几年,随便找块地方,搭间草庵,时间长了,就成了村里人。挑担子走街串巷的商贩,拉着平车四处游走的小炉匠,在村里租问房子住下,过上几年,也成了村里人。这些外路人一开始大都贫穷,带着一种和本地人格格不入的生活习俗,很少和当地人结亲,孩子娶媳妇要回山东河南老家领来一个。姑娘大了,也一定要嫁给同乡人。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喝得惯这里的水,以后又怎么在这里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只能说,贫穷远比劣质的水更可怕。
我的曾外祖母家所在地峨嵋岭,当地人叫坡上,坡上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土厚井深,吃水困难,生活条件差,经常要靠喝池塘里积蓄的雨水度日,但水质好,坡上人一张嘴,全是整齐雪白的牙齿。这样,就给生活在临晋镇的居民造成了一种错觉,仿佛外面全是苦焦之地,长着一口白牙齿的都是穷地方来的,普天之下只有临晋镇最富足。区别穷和富,本地人和外地人,坡上人和坡下人的方法之一,就是牙齿,当地曾有谚:白牙穷,黄牙富,姑娘不嫁外地夫。恶劣的水质竟变异成了毫无来由的自豪。
整个临晋镇数万人口,数十个村庄,能喝上甜水的只有我们村,尽管村里人喝了这水后也得氟骨病,牙齿也是褐色的。
村里有人曾因为这口井发家。村西头的姚老汉本来是坡上人,流落到村里时还是个光棍汉,穷得身无分文。老姚瘦高个,勤劳能吃苦,每逢镇上集日,从村里的井里绞上水,晃悠悠挑到集市上去,卖给饭店和赶集人,一担五分钱。这是一种无需一分钱本钱的买卖,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老姚一路走一路喊:甜水,韩家场的甜水。卖了再回去担,一天来来回回几十趟。不几年,凭着卖水,老姚娶上了媳妇,随后,小两口一个卖水,一个卖绿豆汤,招牌都是韩家场的甜水。又过了几年,老姚盖起房子,置了土地,到土改那年,老姚落户到村里才不到十年,竟被划为上中农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