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的芦苇,根根粗壮,一颗子弹打不透三根芦苇,所以当年的日本鬼子,进得了村庄,却进不了芦苇荡。抗日的雁翎队,在苇子地里一呆,比呆在家里还美。”
二舅一边说着,一边踏平一圈芦苇。
表姐妹们都出去干活了,家里总挡不住串门的。姥姥心疼我,塞给我一把红薯干,叫我在家后的芦苇荡里,嚼着解闷儿。
芦苇一片新绿,水滋滋的,比我高不了多少,在它们中间转来转去,脸上凉一下,脖子后面凉一下,像是动手动脚的表姐妹。我扒开她们,偷看远处过往的船只。
白洋淀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像鸭子,走路不多,一走一扭的。可到了水里,个个又都是游水撑船的好手。他们捕鱼捉蟹,更是和芦苇打交道,养苇、割苇、晒苇、压苇、劈苇、编苇,然后把编好的苇席运到外地换钱。
傍晚,干了一天活的二舅领我回家。他甩着胳膊,踩着鼓点,浪里浪荡地唱小调:
“赚了钱,买条船,
娶个媳妇过个年。
新十年,旧十年,
修修补补又十年。
再过十年棺材板,
哎呦呦,
年年白洋淀。”
跨进姥姥家的高门槛,二舅反插了院门。
晚饭,我和姥姥一人一个玉米饼子,她泡粥吃,我啃着吃。院子的中间有一石墩,石墩上摆着一碟咸菜。家人一人抱着一海碗粥,围着咸菜走圈,时不时地伸出筷子夹几根咸菜,再呼噜呼噜地吸粥。
又是白天,又是我一人呆在苇丛里。
我带来了水彩盒,开始写生。远处很少有人,有也是动的,我画不了。我只能画芦苇,一根,两根……后来我用白褂的下角塞住两只耳朵,不听芦苇梢的风声。我是一只大耳朵象,在芦苇地里走来走去。
晚上回家,二舅又唱昨天的歌:
“赚了钱,买条船,
娶个媳妇过个年……”
全家喝粥时,我也唱:“赚了钱,买条船,娶个媳妇过个年……”昏暗中,好像是三表姐瞪大眼睛看我,“哎呦!才来几天?你也学会娶媳妇过年啦?”别的姐们开始笑闹,伸手捅我,胳肢我。
我追她们,抓她们的衣袖,抓着了就擦嘴抹鼻涕。擦了两次就觉得不对劲,那衣袖上早就有不少鼻涕、汗渍什么的,擦也白擦。
吃完饭她们开始追我,叫声、笑声逃出东厢房,又窜进西杂屋……我经常鼻青脸肿。这可不是我傻,是老家太黑了,太黑灯瞎火了。那盏恍惚的油灯,丁点光亮,只呆在姥姥的屋里。再说屋外也不都是空气,面前说有一面影壁,就有一面影壁撞你;脚下说是一摊鸡屎,就是一摊鸡屎滑你。
撞倒了,摔趴下了,表姐妹们的声调立刻就变了,温柔的气息向我聚拢,长头发丝在我脸上滑来滑去。我趁她们在黑暗中搓呀揉呀的,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别的姐妹们一如惊散的鸭子,四下跳开。
唯一的那个表妹最是不依不饶,总要回来一番扭打,尽力救走被抓住的,哪怕牺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