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无聊,晚上欢乐,新的一天又从无聊的白天开始。
二舅踩倒的苇子早就根根立了起来。我又重新踩倒一小片,仰天躺在中间。刚刚秀穗的芦花,牵来天上的白云,一朵又一朵。我迷迷糊糊地想表姐妹,她们咯咯的笑声。我还没有在大白天仔细看过她们。
风越来越大,两边的芦苇歪斜着,最后挤在一起。这时,好像来了一个人,帮芦苇一起朝前推,一次、两次,终于推开了一条胡同,那人跑了进去,芦苇也弯身朝里钻。风在苇荡深处哧哧地怪叫,叫着跑远……
我一激灵,是不是表妹?她知道我在这里,偷偷来看我,又不好意思,钻进芦苇深处。果然,在风的那一头,我隐约听见表妹的叫声:“哎呀……哎呀我的妈呀……”
不好!我一骨碌爬起,跟着摸进芦苇胡同。
“妈呀……妈呀……”
芦秆挡着,芦根绊着,喊声时起时消,我也时跑时停。
脚下多了泥沼,眼前一片开朗。我跑到芦苇荡的另一边缘,看见了水,还有一只小船。
苇边,直直地站着一个精瘦的、光着脚的、插在泥地里的人。不是表妹。
她瘦得像旗杆,挑着宽松的土衣土裤。她没有表情,直眉瞪眼地盯着我,吐着舌头,我愣住了。她一动不动,却一个劲地冲我眨眼,只眨一只眼……
“妈呀!”我掉头就跑。
“哈哈哈……”身后一串笑声。
我停了脚,慢慢转回身。
“哈哈哈……”那姑娘翻仰着靠在苇子秆上,捂着肚子笑。
我拨开苇丛看她,猫着腰,时刻准备再跑。
“哈哈,你,你是城里来的。”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俺一瞧,就知道你是城里来的。”她一边说笑,一边往芦苇丛里钻。
“是你喊妈!”我追问她。
“是你喊妈。”她在苇丛里回答。
“是你喊妈!”我有些生气。
“是你喊妈。”
这姑娘真是太可恶了。
姑娘回来了,手里抓着几片草。她说:“是你喊妈,俺们都叫娘。”
是啊,我怎就忘了,这里没人喊“妈”,都说“娘”。我见面就犯傻,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砸了,扔了。
她把草揪成几段,塞进嘴巴,用舌头搅,用牙齿嚼。她先按我洗脸,又捂着自己的嘴,咕唧接住一口黏液,吧唧糊在我的脸上,左右涂抹。我闭着眼。她喘出的热气,还有她的唾液,又湿又热。我偷偷眯出眼缝,看见湿漉漉的额头,睫毛和头发连出许多细线……好迷人的姑娘。
“你在苇子地里呆长了,走神了。这一带水草多,大风转来转去,把那些淹在水里的、缠在草里的水鬼子都招了出来。水鬼子的话多、嘴贫,你咋听,他们就咋说。”
“你咋听,他们就咋说?对!我听见了,他们是在喊妈。”
涂好脸,姑娘扭身朝小船走,就好像没见过我这么一个人似的。
我追了两步,小声地说:“我和你一起玩?”
她没回头。
“不,我和你一起干活?”
她还是没回头。
我跑上前,爬上了她的小船。
她站住打量我,“你谁家的?”
“我,我干活不要钱,白干。我,我可不是傻子呦。”我抄起竹篙,招呼她上船。
芦苇荡之间的水沟,叫水壕子。在船上俯身看时,水就不是斑驳天光的水了,黑黝黝的水草比水还多。
白洋淀人,在长篙头上绑上一根草绳,伸到水下,转着篙绞住水草,连根拔起水草,然后堆放在苇塘边的空地上。太阳一晒,湿草便发热、发酵,最终沤成肥料。
姑娘绞起水草,我转来转去地帮她捞起后半截水草……
这样干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扔掉篙竿,喘着粗气,不住地看我。大概是嫌我碍事,看我啥时回家。我捞起篙竿,学着她的样子,一个人绞水草、拔水草,吭哧吭哧的。他妈的这水草也太长了,真不是一个小孩子干得了的活。
看我笨手笨脚瞎忙着,她笑了,抓过篙竿又扔到水里。她拉着我上岸,索性从别人的大草堆上偷草,堆在我们的小船上。
我小声问:“那是人家的草?”
她说:“呦?你倒不傻。”
我傻?我把篙竿插进别人的草堆,从中间挑虚,让草堆看上去依旧大。她不夸我聪明,反倒拦着我:“别,别价,草堆透了气,就沤不成肥了。”我又跑开从另一个草堆上偷草。她又拦住我,“别,那是石家三叔的。”
不知不觉地天就黑了,她把我撑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上了岸,小声问:“明天还一起干活?”
她没言语。
“我明天会干得更快的呦。”我急赤白脸地说。
她撑开了小船。
“你别走呀,你,你叫什么名字?”我着急地问。
“明天告诉你。”
晚上和二舅回家,我又蹦又跳。在天津上学时,男女同学是不敢有一句话的。
二舅先是斜眼看我,后来又像没事一样,哼唱他的小调。调还是原调,词儿却变了:
“水中花,粉团团,
漂来漂去没人看。
没人看,搓成面,
花粉上脸又妖艳。
春风吹破荷花面,
哎呦呦,
鱼儿唆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