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铧刚过,我舅舅就急忙抓起一把土,闻了闻,泥土温润的清香,令我舅舅的胃意外蠕动起来,好像手里的土,完全可以就这么吃下去。
又用手搓了搓,见泥土松软易散,我舅舅才“噗”的一声,吐掉枣核,脱口而出,好地!
这样,我舅母笑得就像眼前这块刚犁开的地,感觉她和我舅舅后半生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我如释重负,跟着笑,说,当然是好地当然是好地,你看,这土黑油油的,将来不论种豆还是栽菜,一定种啥成啥,只怕收的时候,累死你们。
我嘴上这么附和,心里却是摇头叹气,不屑,不解。我不明白,我舅舅和我舅母脑壳是不是被雷打昏了,退了休,不好好待在城里享清福,偏要跑来山旮旯找罪受。我已经记不清,我舅舅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反正是他和我舅母退休后的一个深夜,很深的夜,接了电话,鸡就叫了。舅舅说他睡不着。这让我想起电视上报道的退休综合征,大多数人退休后,都会空虚、落寞、焦虑,不知所措。难道我舅舅得了这种病?即使真得了这种病,也不应该打扰我睡觉啊!睡不着可以看电视,不看电视,可以把我舅母拉起来吹吹牛,谈谈后半生嘛。
什么事?我的声音像塞了块石头,又硬又沉。
估计我舅舅把我的这种腔调归结为我刚从梦中醒来,愣头愣脑的一句胡话。他说,建明,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然后,我舅舅就跟我说起找地的事。他说,退休之前,他和我舅母就商量好了,要找块地种菜,以后吃的菜,都要自己种。我想,我舅舅要不是疯了,就是怀念我家菜园子里的菜。这事,我是听我妈说过的,她每次进城,都会带几棵菜给我舅舅,我舅舅吃后,总夸我家的菜好吃,那白菜,煮出来的汤都是甜的。看来,还真是惦记我家的菜了。第二天早上,我就让我妈到园子里扭了几棵白菜,给我舅舅送了过去。
我想,这件事应该就这么结了。但没完。
没过几天,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来了,开着他们的比亚迪爱喜7。这时候,我才确定,我舅舅他们要找地种菜是认真的。我舅舅向我倒苦水,说他和我舅母已经找过很多地方,没一块适合。后来,想起我们瓦缸寨地处湿热河谷地带,四处山清水秀,又长年无霜,就把希望放到了这儿。
地要向阳,最好全天都晒得到太阳,前面有水,后面有林,左右还要通风。听我舅舅这么说,我觉得我舅舅不是在找地种菜,好像是在打卦看风水。我叹了一阵气,说,好吧好吧。然后,我就把我舅舅和我舅母领到了我家菜园里,说,就这块,怎么样?
菜园里有半块地是我昨天闲着没事干,手痒挖出来的。当时挖得随心所欲,许多土疙瘩都没有敲。我舅舅刚到地边,就选一个最大的土疙瘩站上去。我暗自好笑,我舅舅有点矮,与园子里的白菜相比,他确实高不了几厘米,但是,也没必要这么自卑嘛。不过,他站上去,在白菜面前,还真显出了一点伟岸。更可笑的是,他竟站在土疙瘩上颠臀扭腰,身子一晃一闪,一副要在土疙瘩上跳芭蕾舞给我瞧瞧的样子。如果他不是我舅舅,我真想一脚把他踹进水沟里。幸好,我舅舅只欢腾了几秒,土疙瘩就碎了。身高一下子掉下来,他有些沮丧,摇了一下头,就把眼前的地否决了。
我指着地里嫩汪汪的大白菜,说,这么出庄稼的地,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们竟然瞧不上。
这菜,一定用过化肥吧?我舅母问。
我笑了,说,肯定用,不用能出这么好的庄稼?
我舅舅听出我话中带着刺,有些不好意思,扶了扶金边眼镜,说自从进城里工作,他和我舅母天天吃化肥菜、农药菜、大棚菜,吃了大半辈子,吃怕了。现在只想找块干干净净的地,种点干干净净的菜。他说,建明,你最好能帮我找一块新地,没人种过的,原生态那种。
后来我才知道,我舅舅站到土疙瘩上,其实只是想看看土板结得厉不厉害。化肥用得越多,板结就越厉害。如果当时我知道,我肯定会告诉他,菜园里那些菜,我和我妈还是经常挑大粪去泼的。
上哪儿找连化肥都没用过的地?我想,我舅舅和我舅母怕是在城里好东西吃多了,脑子吃坏了。若我不是他们外甥,我肯定甩着屁股走了,我才不想掺和这种荒唐的事。
怎么办?我急得差点抓掉一把头发。
我舅舅太相信我的能力了,就因为我在瓦缸寨干了个小村主任。似乎在他眼里,我这个小村主任可以把瓦缸寨的天翻过来一样。
我真不想管了,若不是我舅舅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包大重九,令我每次抽烟的时候,都有点怀念他。所以,我就经常带着对我舅舅的怀念,到村前寨后、坡上沟脚瞎转。结果,没过几天,我就在清风岭瞄上了一块好地。
没错,就是现在这块,正在犁着的这块。大概两亩。那时候,地里杂草丛生,但地的主人是头发白得像脑壳上站满阳光的赵不正,要价却高得闪了一下我舅母的腰,三千一亩,每年。我差点笑出来,看看,折腾啥子,种什么干干净净的菜,这点钱,差不多够买一年的小菜了。
我舅舅说少点少点,说地闲着也是闲着。
这下该知难而退了吧。我心里暗笑。
赵不正咧开嘴,向我舅舅和我舅拇指了指残缺不全的牙齿,说,你看看,这牙齿还能让我好吃好喝几年?我许多好东西都还没有吃过呢。又告诉我舅舅和我舅母说,别看地里荒毛拾草,轮歇地都这样。
轮歇地,我舅舅当然知道,就是种一年歇一年。但是,没必要一歇就是七八年吧?为了把租金压下来,我舅舅摆出了一副租不租都无所谓的样子。六千块,这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赵不正抓了抓头发,好像要从头上抓下一把阳光,说,我七年没种庄稼,不就是为了等着今天给你们送上一块好地?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我舅舅觉得,赵不正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若轮歇七年,真是为了给他们送上一块干干净净的地,细算下来,一年也轮不到几块钱。
这样想,我舅舅和我舅母就把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