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群众大会一宣布结束,会场上马上就乱哄哄的。
这是上世纪70年代,在全民参加劳动的热潮中,我们这些初中生,今年也全部放假回村参加夏收。我被分到一队的第二小组,组长是刘福禄。刘福禄是队长兼组长,所以一散会,我就赶紧去找刘福禄。
刘福禄50多岁,个子不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他,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好在他嗓门奇大,还未见人,就听见他喊叫:“第二组的人,到枣树底下集合;第二组的人,到枣树底下集合。”
几个人已经等在树下。刘福禄端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捧着一份《人民日报》,不时把白眼珠一翻,看看来人。等到人来得差不多了,他才把报纸慢慢折成方形,放进自己随手携带的筐子里,说:“咱们组一共12个人,4男8女,辣椒你给咱清点一下,看谁还没来。怎么,辣椒还没来?引串呢?你给点一下人。”然后指着每个人,“长俊,你先到保管那里给咱把面、油领回来,完了给咱套车。今年马车归咱这组用。”
刘长俊答应着去了。刘福禄又指着引串,“这几天你和辣椒给咱做饭。你回去,把刀、擀面杖、案板,你看看还有啥,给咱带全,咱就在东坡地里住下来。还有,再买上一点菜,多买点,至少吃三天。”
刘福禄又指着大个子老贺,“老贺,你像根电线杆子,戳在哪里干啥?你给咱把绳子领回来。领上80根。”
老贺问:“80根够不够?”
“不够就领上100根。你看着办,要脑子干什么?”
“你是队长嘛。我要是队长我还听你的?看把你拽的!”
等把一切都安排停当,刘福禄才注意到我,“你说你这么屁不点儿的能干啥?你们学校也是,不好好让娃念书,搞什么夏收?净是亏孩子!你几岁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回答:“13岁。”
“上几年级?”
“六年级。”
“好吧。你去帮长俊把面、油给咱领回来。再看还有啥事,自己长点眼色,能干啥干点啥。一会儿咱们集合。”
刘福禄说着又掏出他的报纸看起来。我赶忙跑去寻找刘长俊。
刘长俊已经把面和油领了出来,堆在地下。见了我,说:“小雨,你给咱看住,我牵牲口去。”说着就走了。我看着仍然乱哄哄的人群,只听见大呼小叫,像一群蚂蚁。每一个人都很兴奋。
不一会儿,就听见“吁”的一声,刘长俊吆喝着一辆大马车来了。4匹骡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刘长俊跳下车来,老贺刚好领回100多条绳子,哗啦一声扔到车上,然后和长俊把两袋面粉扔了上去。刘长俊又从我手里提过油桶,塞到马车的一个角落。随后,引串也浑身肉颤地赶来了,提着一个大篮子,里边塞满了刀、擀面杖、筷子、碗,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吃饭家伙。刘福禄问:“还短谁?”引串说:“辣椒还没来。对了,还有红霞。”
等都到齐了,刘福禄说:“把家里都安排好了吧?这几天咱们就住在东坡,三天之内回不来。该带的都带上,省得天天往回跑。”
这一队人马,大部分我都熟悉,只有王红霞是去年才嫁的新媳妇。结婚的那一天我见过她。这一年时间过去了,她还像刚刚嫁过来一样,带着新媳妇的羞涩。她先把一打草帽递到我手上,说:“这是给你们领的草帽。一人一顶,10包仁丹,100片薄荷片。”她看着我,“怎么还是个小娃?”
辣椒说:“叫小雨,分到咱组了。和你一样,是个新社员。”
毕竟是新媳妇,和大家可能还不太熟,王红霞上车的时候,就有点扭手扭脚,只害怕把自己的新衣服弄脏了。还是我拽了她一把,她才上来一只脚,然后扭扭捏捏地蹭上来另一只脚。辣椒说:“到底是新媳妇,看看人家的走手,咱们就不能看了。”老贺说:“你还以为你才十八九,还水灵灵的?给你说吧,我多看你一眼,是给你面子。”
辣椒骂道:“滚你娘的蛋,少跟我说话。”
村子里这时很忙乱,街上到处都是人,有的拿着镰刀,有的背着绳子,大家都带着草帽。小学的老师正带着孩子在墙上刷标语,还是那几句老话:“细收细打,颗粒归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提高警惕,保卫夏收”,等等。我们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时,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几个年轻的小伙盯着王红霞,喊道:“王红霞,下来慢慢走,跟我相跟上。”王红霞头也不抬。走在路上的几个婆娘瞅着王红霞说:“新媳妇,还害羞哩。”
我虽然小,看见大家打趣着王红霞,禁不住偷偷看她几眼,只觉得她太好看了。王红霞知道我在看她,嗔怪道:“小娃家,看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马车出村后上了一条大路,四野豁然开阔,一眼望去,远处层层叠叠的麦田,高低错落,有的嫩绿,有的微黄,有的成鲜艳的金黄色,像是画家画出来的布景。微风过处,一阵成熟的麦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一边欣赏着景色,偶尔看一眼王红霞。马车离开村子后,王红霞好像变了一个人,头抬得高高的,眼睛亮亮的,我发现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刘长俊身上。顺着她的目光,我也看着刘长俊。
坐在车辕左侧的刘长俊,身板挺直,平平整整的小分头,像是刀子裁出来的。冷硬的脸颊,高挺的鼻梁,微噘的嘴唇,就像是一尊雕像。虽说才二十八九岁,可显得十分沉稳。对于众人的说笑,他几乎没有反应,只是偶尔忍俊不禁附和着咧一下嘴角。
队长刘福禄坐在大车的最前头,和驾车的刘长俊一左一右。他又从小筐子里摸出一张报纸,慢慢打开。老贺看见了,也从他的篮子里摸出一张报纸。刘福禄一把夺过来说:“认不认的字?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
老贺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看上边的相片。”
刘福禄说:“你今年多大了,还看相片?”
车上的女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