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东坡,我们纷纷跳下马车。这里是一个吊庄。大集体的时候,为了方便农活,就在离村子较远的地方,建了牲口棚,喂上十几头牛,这样农忙的时候牛就不用来回跑。这里还有碾麦场,收麦子的时候,就在这里把麦子碾好,把麦秸留下作饲料,麦粒拉回去就行了,非常方便。
我们一到这里,老饲养员麦旺已经给大家烧好一锅开水,让大家洗涮。辣椒和引串把那些做饭的家伙提溜到灶台前。刘长俊和老贺把面粉抬下马车。
老贺拍着手上的面粉说:“这一下给咱好好改善改善。日他妈,一年到头碗里不见一点油水,都让那些混账王八蛋弄到他家里吃去了。辣椒,你这几天给咱多放点油,不吃白不吃,吃光吃净。”
引串说:“就是,老贺说得对。一年四季见不上油花子,打那么多油不给咱社员分,都不知美了哪个坏孙子了。”
辣椒说:“一人一斤,按人头给的,都有数哩,吃完了就不给了,你以为谁想要就给谁啊?”
引串说:“我不管他,这几天要干活,就要吃好。要不然我不干。你们干,我在屋里睡觉。”
老贺说:“就是,吃不饱我就和引串在屋里睡觉。”
引串是个寡妇,老贺前几年死了老婆,是个光棍。他这么一说,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引串低低地说:“老贺,你个烂嘴。”老贺满不在乎地说:“那有啥嘛。”
刘福禄看了他俩一眼,很不满意地说:“你看看你们都是啥思想?就是要把社会主义搞垮,吃垮了你就甘心了?”
辣椒为了掩饰引串的窘态,接上话茬说:“老贺说得对着哩,我也不管他什么主义,让我吃饱就是好主义。吃不饱都是哄人的。一年一人才分半斤油,不够炸一次油馍,炒个菜都不敢放油,你叫我说好,我就不说。这几天我就给咱多放油,吃得香香的。”
麦旺说:“今天中午你就给咱好好做一顿。炸油馍,吃饱了,好好睡一觉,下午开镰。我给咱把牲口喂饱。”
没想到这一建议立即遭到刘福禄的激烈反对。他啪地把报纸往篮子里边一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麦旺说:“麦旺,你还是不是老贫农?这是你说的话吗?咱这集体的日子还过不过?”
麦旺一看刘福禄的阵势,马上投降,把两只手举起来,说:“我错了,我错了。刘队长,你饶了我吧。”说罢赶紧溜走了。
“还有你!你!”刘福禄指着老贺、辣椒、引串说,“再给我说吃啊,喝啊,马上给我滚回去!都是什么思想,成天脑子里就想着吃啊喝啊的!”
辣椒赶紧说:“刘队长说得对,咱不吃了,也不喝了。”
老贺说:“我给咱把嘴绑起来。”
引串哼了一声,把盆盆罐罐往案板上搁,往外掏碗的时候,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里里外外都听得见,嘴里嘟囔着:“说的是你妈的×话!”老贺赶忙过去帮她搬东西。刘福禄喊道:“老贺,你少给我骚情!去把那两个窑洞打扫出来,咱们晚上住那里!”
老贺答应着:“行,行,”却低声对辣椒和引串说,“不管他,今天咱们就炸油馍,看他能咋?”
引串说:“我不敢,那家伙没完没了,我受不了。真的把咱们弄回去,批判一顿,丢死人了。”
辣椒把围裙一甩,“豁出去了,今天炸油馍,我做主,不让我当厨师算了!让我当厨师,我说话就要算数!”
老贺偷偷踢了辣椒一脚,又竖起大拇指,压低声音说:“英雄!”
这时刘福禄的喊叫声传了过来,“老贺,你钻到女人堆里出不来了是吗?赶快过来把你的窝收拾收拾。”老贺无法,只得离开厨房来到窑洞。
这是两孔紧挨着的土窑洞,有一丈多深。刘福禄和刘长俊已经把里边打扫干净,刘福禄指挥我去找个背篓,把去年的老麦秸背来,铺在地下。老贺进来的时候,刘福禄说:“老贺,反正你爱往女人堆里凑,你去把那边那个窑洞收拾收拾,给女人住。”老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个刘队长,真会耍笑人。但还是乐颠颠地去了。
我在这里铺麦秸,就听见老贺和几个女人在那边的说笑声。因为是窑洞,回音很大。这边刘长俊好像就有点不耐烦了说:“真他妈骚狗!”恰好我听见了,他瞅瞅我笑了。我把麦秸铺了厚厚的一层,足有2尺。窑洞里一股浓浓的麦秸的土腥味,刘福禄说:“好了,睡上去绵绵的。去,再给那边窑洞背上一点。”
到了隔壁窑洞,老贺正帮着女人们打扫。他个子很高,脑袋几乎碰着窑顶。他拿着笤帚把窑顶上的蜘蛛网还有墙角的灰尘扫刷了一遍,洞里边尘土飞扬。王红霞和两个女人头上顶着毛巾,让老贺慢点。老贺忽然把鼻子嗅了嗅说:“真香。”女人们问什么香?老贺说:“油馍的香味。”一个女人笑骂道:“老贺是想油馍想疯了,我看把你的嘴放到油锅里炸一炸,以后吃啥都是香的。”老贺说:“你们不信,就是油馍的香味。小雨,你去看看,是不是炸油馍。”
我走到窑门口,果然闻到了油香味。厨房离窑洞不太远,我跑到厨房,辣椒和引串两个人正在炸油馍。引串烧火,辣椒一边擀着面饼,一边用筷子翻着锅里的油饼,旁边的盆子里还放着一堆已经炸好的油饼。见我进来,辣椒指着炸好的油饼说:“小雨,快过来,尝一个,看香不香。”
引串说:“净说废话,油馍不香啥香?”
辣椒递给我一个,说:“可怜的娃,不在学校上学,也回来收麦,跟农民差不多。如今这学校也是胡闹哩。”
我接过油饼,一股香味直冲脑门子,忍不住大咬一口,真香!辣椒看着我,说:“啥时候能天天吃上油馍就好了,看把娃仿徨的。”
一个还没吃完,辣椒又递给我一个。我拿着油饼,赶紧回窑洞,举在手里,摇晃着让老贺看。老贺马上就流出口水,说:“你们看我说得准吧。”
几个女人都笑了,说老贺,“你的鼻子比狗鼻子还尖。公安局以后不用养狗,把你叫去就行了。”
我又举着油饼来到刘福禄的窑洞。刘长俊先看见油饼,对着刘福禄努努嘴。刘福禄见我手里举着油饼,脸色马上变了,拍着软绵绵的麦秸,低声骂道:“败家子啊!”麦秸里飞出一股尘土。
这时传来辣椒的声音,“开饭了,炸油馍噢!开饭了,炸油馍噢!”声音里明显带有挑衅的味道。
老贺忽地一下就飞出窑洞。只有刘福禄不动,他把大家的镰刀拾掇在一起,喊道:“麦旺,把你的磨石找出来。”然后就提着一大堆镰刀出门去了。
看见刘福禄很不高兴的样子,我也不敢乱跑,但抵挡不住油馍的香味,等他出去后,赶紧跑向厨房。厨房里已经围满了人。一个大盆子里盛满了油饼,一个盆子是热油刚刚泼出来的油辣子,另一个盆子里是满满的凉拌黄瓜。辣椒和引串红红的脸上全都是汗,还沾着麦秸的黑灰。辣椒大声地说吃吧,快吃吧,香香的油饼。但除了老贺甩开腮帮子吃得吧唧吧唧响,其他人都是怯生生地,生怕吃出响声。老贺说:“吃你的,管他呢。啥都是空的,只有吃到嘴里是实的。”
但大家还是不敢放肆,互相对看着,像做错了事。麦旺拿碗拾了两个油饼,赶紧就走。老贺说:“就在这吃吧。”麦旺说:“在这吃?等着刘福禄收拾我?你看我过得滋润是不是?”
引串往盘子里拾了几个油饼,递到辣椒手上,“去,你嘴好,说得美,给刘队长送去。”
辣椒赶忙推辞说:“不敢,我的脾气不好,要是吵起来,就不好看了。还是你去吧。你的脾气好,长得好,不说话刘队长都高兴。再说上两句甜言蜜语,还不把他美死。”
引串不好再推辞,盘子端在手上,犹豫不决。老贺抢过来,又递到辣椒手上,说:“引串嘴慢,你嘴快,有来有回,吃不了亏,还是你去。”
辣椒反应快,便马上说:“这还没咋哩就成了一伙,就会心疼人了?老贺,你这心眼子偏得很啊。”
大家都看得出来引串的脸一下子红了。老贺皮笑肉不笑地说:“去吧去吧。他又不是狼,能把你吃了?”
辣椒手在腰里擦了擦,说:“行,你老贺吃油饼,我给咱挨批评。”说罢,一手端着一盘黄瓜,一手端着一盘油饼,找刘福禄去了。
至于辣椒怎么给刘福禄说好话,我不得而知。总之过了好长时间,辣椒回来了,笑着说:“我不信整不住个他。”两个盘子都是空的。老贺问:“吃了?”辣椒说:“不吃由他哩!”这下大家才放开肚子,有说有笑。老贺说辣椒劳苦功高,多吃点。辣椒说我再吃得多都不如你的零头。老贺说那没办法,谁让咱胃口好呢。老贺说着话,七八个油饼就不见了。最后一数,老贺整整吃了15个油馍。引串问我吃了几个,我说吃了7个。引串笑着说,也是个小老贺。
老贺这个词,在我们这里是个代号,说明饭量大,能吃。之所以叫老贺,是因为有个典故。前几年我们村来了一个讨饭的,姓贺。我们村有几家因为穷娶不起媳妇,而这个姓贺的除了带着老婆还带着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子,后来经人说合,他把几个女儿全嫁给了我们村的小伙,他自己和老婆也在我们村落了户。这个老贺有个最大的特点是特别能吃,据说饭量可以和一头老牛相比。他一顿可以吃10斤猪肉,20个大馒头。村里人办丧事或者喜事,只要有老贺参加,不管蒸多少馒头到最后都要见底,吃得全村人只要提起老贺就毛骨悚然。后来,村里人只要看见谁的饭量大,就说这家伙是个老贺,或者说“真是个老贺”,包括有些小孩子也因为饭量大而被父母戏称之为“小老贺”。现在的这个老贺就是因为饭量可以和真正的老贺相媲美而被人称之为“老贺”的。再后来,真正的老贺和老婆回到他的老家去了,这个老贺就堂而皇之取代了那个老贺。老贺的名字就这样叫起来了,人们反倒渐渐地把他的真名给忘了。所以一说老贺,大家都知道啥意思。